2021年4月24日，广图广州人文馆“唐宋诗词粤语讲座”在广东广播电视台粤听APP以线上音频直播的方式，迎来第三十四讲。主讲嘉宾石牛老师以杜甫名作《登高》为例，以“诗词的美学迷宫（四）”为主题，通过分析七言诗中意素疏密的取舍和节律的运用，带领读者探讨在实际写作中，如何取舍不同种类的句子。

（以下内容根据主讲老师课件整理，仅代表其个人见解）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全诗前六句都是横向展开，并无强力的逻辑关系，只有情感从虚到实、场景从实到虚的交替变化。其中第五句“万里悲秋”是对前四句的总括，但仅限于意义的层面，在美学上是脱离的；第七句“艰难苦恨”才是真正的对前面六句的总括，并逗引下句作结。在这种大尺度的横向铺陈中，每一个句子里头依然充满铺陈和纵述的变化，且看：

首联是多意素句，全铺陈，强化形象，横向展开。这种起句有很强的提神醒目作用，但是并不见得容易处理。如王禹偁《山行》的“马穿山径菊初黄”就是反面例子。王诗首句确实不算优秀，甚至多少给人啰嗦累赘的感觉，用在首句是很危险的做法，王禹偁此诗是靠下句“信马悠悠野兴长”去补救，“马”字重出以构造回环往复的美学效果，这是解决琐碎冗繁的捷径。然而客观地讲，此处的解决只能算是合理救场，若论这种回环往复之美，是远远比不上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杜诗《登高》首联之所以成功，有如下两点值得我们注意：一是节律的巧妙安排，风急、天高、猿啸、渚清、沙白、鸟飞，6个单元都是“先主后从”结构，这就构成了美妙的节律；而“猿啸哀”和“鸟飞回”两处是三字，于是消解了节律带来的厌烦。试将此二句改成“风急天高猿哀，渚清沙白鸟回”，则节律板滞，滋味大减——由此亦可知为何六言诗不流行。这是尺度上的节律博弈，跟我们上节课讨论的歌曲《送别》异曲同工。此外，风急、天高、渚清、沙白是静势，猿啸、鸟飞是动势，这就是维度上的节律博弈。二是氛围的营造，旷阔苍凉的调子既蕴含变化又具有整体性。

经此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七言多意素句中，铺陈确实比纵述更容易处理。

颔联是单意素句，从多意素向少意素变化，可以构造出极强的推动力。句内采用了纵述，比之前联偏重了逻辑，试想如果这句依旧横向铺陈的话，譬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漫山红紫枫林下，大地苍茫江水来”这样效果就显得板滞而缺乏气势了。实际“漫山、大地”一联，单独来看气局也不小，但是跟首联拼起来就显得沉闷啰嗦。可见作诗笔法须讲求纵横有致。此外，杜诗颔联虚意起首，为弱起，避免了与首联争锋，同时使得重心靠后，在首联强起急起之后颔联先舒缓而后重大，这样的手法有如太极推手，内劲绵绵不绝。反之若把虚意放在句中句后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萧萧落木无边下，滚滚长江不尽来”，虽然文字跟原版几乎一样，但就显得虎头蛇尾后继无力。

颈联，大尺度上依然是横向展开，而句内的纵述意味却比上文更为浓重。值得注意的是：此联采用关系词后置的双意素句，第一个意素就有4个字的宽裕空间，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利于总括前文，若仅以2字起首便觉总括力度不足。二是有充足空间营造气势，毕竟上联虽缓而有力，若此联起手急迫，则往往气韵难舒展。这里我们稍作对比便知其中好处，如关系词中置写成“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秋气寻常悲作客，病年独立苦登台”，顿觉平庸。

尾联又是全实意句，“艰难苦恨繁霜鬓”这一句很有意思，一方面全句只有一个意义就是“霜鬓”，前面5字都附丽于此；也可以把“艰难苦恨”看成四合一的独立意义，与“霜鬓”相对，如此这句就成了关系词后置的双意素句了。究竟属于何者，从全诗来看，“艰难苦恨”是总合前文，因此当属后者。

到末句，“潦倒新停浊酒杯”则殆无疑义，只有一个意义单元，就是“停杯”，只是如此拆合手段确实惊世骇俗。

总的来说，我们可以总结如下几点：

一、意义的密度总是趋向于变化的，不能总是停留在某个密度上，那会显得板滞。而这种疏密不但体现在“各个句子包含多少意素”上面，还要仔细斟酌句子与句子之间因不同句型所导致的意素密度的变化，正如上例中的颈联。今人作诗，往往务求叙述完整而不顾美学效果，全诗之中意义的密度总是惊人地均匀，所以读起来如同流水账。

二、虽然盛唐诗重形象，但对于虚意的运用依然是非常精粹的，是点睛之笔。所以，重形象不等于轻逻辑轻虚意，合理地使用虚意可以有效地避免形象过于挤逼，如上例中的颔联。

三、此作在意素疏密上，以联为单位，是“密-疏-密-疏”的节律。然而颈联的密与首联的密并不相同，颔联的疏与尾联的疏也不一样。这便是在“意的疏密”这个维度上的节律博弈。

四、在另一个维度：捭阖，即铺陈与纵述，大尺度上是“开开开合”（或开开开中）的结构，即以横向铺陈为主的结构。而在小尺度上则是从首联典型的铺陈渐次变化到颈联的纵述，最后末句复归铺陈。这诗在不同尺度上形成了交错，极富有韵律。

五、上述第三、第四点分别在不同的维度上叠合了节律，加上诗作本有的格律，在极多层次上的节律的叠合和错落，使得此诗充满美学张力。

六、骨干依然是双意素句，这不是对于具体作品而言的，而是对于总体的写作方式而言——对于七言诗来说，双意素句在多数时候总是主体。至于在双意素句之外，掺杂更多的单意素句还是多意素句，抑或两者俱用，用多还是用少，这本质上是意义疏密的序列（图例），视乎具体作品中的美学追求。

实际上，意密如急风骤雨（例诗首联），意疏如闲庭信步（例诗中颔联），作诗如做人，总应时而风雨中来、时而斗室香睡，任何一种状态持续太久都无法存活。在实际写作中，如何取舍不同种类的句子，这才是我们要关注的核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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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诗词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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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格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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