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1日下午，刘斯翰先生诗词系列讲座第47讲在广州人文馆中堂交流区举行，刘斯翰老师继续开讲秦观词，带领读者朋友赏析了《鹊桥仙（纤云弄巧）》、《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 和《好事近（春路雨添花）》 三首名作。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讲座是广州人文馆与“广东广播粤听APP”合作后首次以网络直播的形式进行讲课，现代科技正在让越来越多的读者感受到古典诗词的魅力！

图1.粤听APP负责人介绍使用方法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词作点评：

    古时过节，讲究喜庆与好意头，讲的都是大众化的情感，秦观这首词则恰恰相反，上片写到牛郎织女长年的分离，却胜过人间的无数欢聚，下片则说别离也不要紧，长相思才更重要。这样的观念，与人们把七夕作为情人节，祈望双星保佑自己爱情永固，朝暮相随的良好愿望相差甚远差。节庆诗词自来难得佳作，原因是它要入俗，既要个人抒感，也要随大流，所以难免立意凡庸。而秦观这词偏不那样，所以，在千百首咏颂七夕的诗词中，秦观思想之特立独行，睥睨流俗，俯视众生，便使此词骤然放出异样的光彩。

    对此明代李攀龙已经指出：

    相逢胜人间，会心之语。两情不在朝暮，破格之谈。

    沈际飞也说：

    七夕以会少别多为恨。独谓情长不在朝暮，化腐臭为神奇。宁不醒人心目！

     “纤云弄巧”，纤云是实景，这一晚天空中有少许云朵，像羽毛般轻薄闲淡，一时又幻化成不同的样子，此既所谓“弄巧”。七夕又别称“乞巧节”，民间照例有种种乞巧的活动，所以这“巧”字可谓是一语双关，颇见匠心。

    “飞星传恨”，飞星是流星，并非指牵牛织女双星，流星时现，仿佛在为双星传递消息，传递他们久别的怨恨。“银汉迢迢暗渡”是正写，神话故事说双星就是因银河被分隔的，而七夕之夜，他们会渡过银河，实现一年一度的相聚。当然，事实上人们无法得见牵牛星或织女星渡过银河，只是想当然耳，词家用一个“暗”字，下得很妙。

    “金风玉露”指秋天，这四字原出李商隐《辛未七夕》，句云：“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原意说双星既然是神仙，随时都可渡过银河相会，毋须等到七夕之期。不过秦观借用得很有技巧，只取秋天七夕之义，另外构成句子：“金风玉露一相逢”，意境新奇，与李诗完全不同，真正是推陈出新妙手。

    以下转为发挥议论：“便胜却人间无数。”词家以此来赞叹双星，赞叹七夕，这也是全词的命意所在。“胜却人间无数”据我看主要是用作反衬，目的是要突显双星爱情之可贵。通过歌颂双星坚贞不渝的爱情，指出七夕节的意义所在，是人们对爱情的崇拜。正因如此，这便成就了本词在咏七夕的诗词中的崇高地位。从古到今，未有人能超过它。

    先父刘逸生先生在《宋词小札》中对这首词有很好的分析，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看看。我在这里是换一个角度来谈，两相比较，也可看出对同一首作品，从不同角度去看，有时也可以有新的收获。这也是我们这个讲座对大家的期望。

图2.词友们认真倾听刘老师讲解

如梦令

遥夜沉沉如水。

风紧驿亭深闭。

梦破鼠窥灯。

霜送晓寒侵被。

无寐、无寐。

门外马嘶人起。

词作点评：

    这首词是抒写旅况的佳品。描写旅况的题材，似起自柳永，至少柳词中有较重份量，因而开其先河。秦观半生浪游，有“十年梦，屈指堪惊”之自述，漫游时日既久，对旅人生活感触自深，这尤其是在最后数年的被贬放流之时。与柳永又不同，他笔下的旅况描写，更增添了悲苦愤激的色彩，这是秦观词独特的贡献。

    虽乍看很难确定是哪一时期的作品。但据注家指出，绍圣三年秋，秦观从处州被贬郴州途中，曾经在一处古寺墙上题诗，其中有“饥鼠相追坏壁中”的句子，因此认为这词应该也是同一时段所作。我们姑且便也就此来解说。

    唐人温庭筠名作《商山早行》中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因其用六种事物，十个字，就将秋天清晨旅途凄冷孤零的况味刻画得非常传神，所以受到后人的交口称赞。秦观这首小词，应该也有意无意中受到它的启发。“鸡声”、“人迹”变为“马嘶人起”，“板桥霜”变为“霜送晓寒侵被”。只不过秦少游是是用句子长短不齐的词的形式和更长的篇幅来讲。

    以下我们深读此词：

    这词是“单调”，只一片。它原名“忆仙姿”，是五代后唐李存勗所创，苏东坡嫌其调名太俗，于是从原作“如梦。如梦。门外落花烟重。”中取为今名。这词形制的特点，是有四个六字句和两个二字叠句。诗中有六言体，一般是六言四句，由于较难施展，写的人不多，历来佳作甚少。《如梦令》由于加入了一个五字句和两个二字叠句，打破了六言体的封闭格局，效果便大不相同，以至成为小令中颇受青睐的词牌之一。

    秦词从寄宿入手。“遥夜”，既指夜晚的漫长，又指黑夜的广瞀，隐喻词人处境。夜色“沉沉如水”般异常安静，似包裹着词人，像水一样，从四方八面而来，此正是词人刚刚从睡里醒来的感受，他也许做了什么梦，是好梦，是恶梦，也许并没有梦，但他一醒过来，身处羁缧的现状立即跃上心头，正所谓“长夜漫漫何时旦”！

    侧耳窗外，秋风一阵紧似一阵，“驿亭”属于政府经管的客店也是关押流放者的驻地，“深闭”二字，透露出词人被规管的现实。起头两句，为一段，通过客店秋夜的环境描写，渲染出一种压抑的，甚至有点阴森森的氛围。

    第二段“梦破”点出睡醒，同时又有隐喻政治抱负的理想破灭之意。“鼠窥灯”，亦即前引诗句“饥鼠相追坏壁中”，既是实景，又形容居处的穷蹙。“霜送”点出节候，“晓寒”点出时间，通过“侵被”二字，夜之寒、被之薄，不言而喻。这一段一下就将词人拂晓梦醒之际身心的种种感受，传递到读者身上，将读者置于其中，从而具有强烈的沁透力。

    第三段写到“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至此，词家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一旦回到现实之中，前述种种滋味，纷至沓来，词人极想摆脱而又无法摆脱，直至准备动身的众人起床、牵马，催促上路。“马嘶人起”本是客店早晨熟悉的场景，但对被流放的词人而言，却是“瞻念前途，不寒而栗”，更何况还有满地寒霜！

    这首词纯用白描，但并不妨碍词家抒发浓浓的悲情，秦观的造诣之高妙浑化，实在值得反复寻味。这样的手段，与前引温庭筠那两句诗相比，迥然不同。

图3.听众与刘先生互动朗诵诗词

好事近 梦中作

春路雨添花，

花动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处，

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

夭矫转空碧。

醉卧古藤阴下，

  了不知南北。 

词作点评：

    据传这是秦观自作的谶词。记载称：

    秦少游在处州，梦中作长短句曰：“山路雨添花”（后略），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上之光华亭。时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饮，笑视之而化。（《苕溪渔隐丛话》引《冷斋夜话》，藤州，今广西藤县东北）。

    （苏轼）本集书秦少游词后云：‘少游昔在虔州，尝梦中作词云……’”（王文诰《苏诗总按》，徐培均注：“虔州乃处州之误”。）

    这首词“醉卧古藤阴下”，后人解释为广西藤州光华亭。元符三年，哲宗皇帝崩，其第宋徽宗即位，向太后临朝，大赦天下，秦观亦被赦免，六月赦书到雷州，七月启程北返，八月行至藤州，当时他身心俱疲惫已极。途经光华亭时，因中暑暂止，当随行的人汲来泉水，他没有喝下，只是看着水盂，面现笑容，就这样结束了苦难的一生。中国古来有诗谶的说法，多由后人附会而成，比如上述记载中把中暑说成醉酒就是如此。不过，这首词确实写得奇幻美妙，与作者其他作品格调不同，且让我们来欣赏一番：

    词的上片，写春天的梦境。虽然不过用几件春天极普通的物象，写来却是饶有梦境的感觉。唐人卢纶有诗题作《梦桃源》：

    春雨夜不散，梦中山亦阴。云中碧潭水，路暗红花林。花水自深浅，无人知古今。

    其中描写的意境，与秦词颇有相近之处，但在秦观笔下，却自有他的美妙，无论是章法、句法、字法都独具匠心，充分表现出他与别不同的艺术天赋：“春路雨添花”，仅五个字，就概括了卢诗前面四句二十个字，这是一。杜甫名作《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其意在写春雨，秦观一句也几乎就把相似的意境概括了，而且比较起来，还别有其风姿绰约，举重若轻的观感，这是二。

    词家在梦中正沿山溪走着，忽然听得十分吵闹的黄鹂叫噪声响，他抬起头望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山顶之上，萦绕在山头的云涌动着，幻化成无数的大小龙蛇，它们互相缠绕，在词家面前飞舞，然后又向着天上飞去，消失在一片碧蓝之中了。此正是后世词评家中所谓叫“断续”之法，指的就是打破行文连续性的跳跃式表达。

    正是如此大尺度的跳跃，让人有“梦”的感觉。然而，上下片之间也仍有似断还连的关系，由山路、山溪到山顶，断中有续。梦境到此也就结束了。词家从朦胧中醒过来，感觉头脑依然昏沉，像是宿醉初醒，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碧绿的古藤荫下，那是一个陌生的、从未来过的地方，是南方？还是北方？……其实，他仍在梦中。

    梦中得句，就是纯灵感创作。以上的解释，只是提供给读者一个版本，其实无法准确表达词中的奥秘，也许连秦观本人也说不清楚呢！

    据记载，秦观五十二岁那年在雷州，曾自作《挽词》：

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

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

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

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

昔忝柱下史，通籍黄金闺。

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

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

脩途缭山海，岂免从阇维。

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

岁晚瘴江急，鸟兽鸣声悲。

空濛寒雨零，惨淡阴风吹。

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

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

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

    这是一首五言古诗，其中诉说了秦观对自己将客死异乡的感悲，诗中的秦观未免过于绝望，比较起来，这首词对词家将死于藤州的预言，似乎更能让人接受，毕竟他把自己的死描述得如此优美。

    本期讲座采用现场讲授与网络直播相结合的方式，吸引了近100位现场读者和4000多位网络听众参加。讲座结束后,现场词友意犹未尽，与刘斯翰老师继续交流诗词心得。许多读者纷纷预约报名下一讲，讲座得到广大诗词爱好者的肯定与好评。

图4.讲座结束后听众与刘先生交流看法 

[下期预告]

 第四十八讲：贺铸词选讲 （一）
           六洲歌头（少年侠气）

时间：2018年3月11日（周日）下午2:30
      地点：广州图书馆北9楼广州人文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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