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1日下午，刘斯翰先生诗词系列讲座第38讲在广州人文馆如期举行，本期继续赏析晏几道《临江仙·浅浅馀寒春半》、《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和《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四首词。

图1.刘斯翰先生诗词系列讲座如期开讲

临江仙

浅浅馀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长。

烟迷柳岸旧池塘。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

月堕枝头欢意，从前虚梦高唐。

觉来何处放思量。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

注：

高唐，楚地名。宋玉《高唐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册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春光王因幸之。”

【轩曰：上片写词人眼中春，而隐喻其意中春也，乍看却全不得知。下片写缱绻，却从睡醒下笔。“梦”之与“真”，反复言之，遂把相思之苦、重逢之喜和盘托出。】

先生点评：

在这首词中，只上片末二句用了对仗，其余都不用对仗。这是一种变化。还可注意，整个上片，描写了很多春天的草木：蕙草、烟柳、梅蕊、杏花，以及相关的物候：馀寒、雪消、迷烟、和风、细雨。而其中的形容运用得尤其出色：过了一半的春天，是“浅浅馀寒”。蕙草是“初长”，而且在刚刚“雪消”的土地。“池塘”是“旧”的，“岸柳”则一片如烟的新绿。“梅蕊”的“闹”不消说，配上“杏花香”更是色香俱备。

我们不会觉得词家在这里事物堆砌太多，只感觉到一派春光，美得很，令人目不暇接。不仅如此，蕙草是正写，柳是侧写，而梅是特写，杏花是虚写。能够经得起这样分析，说明词家写作时真是匠心独运，全神贯注。

词的下片以叙述寄托抒情，手法也大有讲究：开始是从往昔的相思下手，这种笔法，词评家称之为“逆入”，即从时间上说，上片和下片的后面部分是现在现在时，而下片开头这三句是过去时，不是顺笔，而是逆笔，打断了连续性（第二句点出来——这是“从前”）。写作如流水，一气直行，取的是气势，断断续续，为的是留住读者反复咀嚼，这也有个说法，叫做“曲则有情”。

上片写了眼前一片大好春光，下片忽然转回往日：“月堕枝头”“从前虚梦”，时空陡然翻转，感情色彩也为之一变。然后，“如今”二字，拉回到眼下，重新承接上片：“现在我是真地到她身边来了，这回不是做梦！”经过下片这样一断一顿，词家抒情的力度，和一气直下相比，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给读者以惊喜：先是因逆转惊疑，然后由惊疑转为满心欢喜。

鹧鸪天（一）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轩曰：写相逢之喜也。小晏词少有此浑厚。上片忆旧，浓笔重彩，“殷勤”“拚却”写出两情。下片写今，朴直如口语，特以“银釭”两字点染，与上片呼应生色。“魂梦”捎带上下，针线自巧。或嫌以“君”称女子不类，不知正小晏视为知己之语。如宝之称黛，有何不当耶？】

先生点评：

解说上片要点；首句写女。次句自写。三四句写歌舞之尽兴也（“月低”是竟夜之意，“风尽”是力竭之意）。浓笔重彩，将当时两人之兴会写得淋漓尽致。有了上片这个生动酣畅的回顾，以此与下面“几回魂梦与君同”形成呼应，又与“犹恐相逢是梦中”呼应。才不落空，才把读者也深深打动。

下片要点；起即言“别后”，大翻转；次句“忆相逢”，既是过往的怀想，又是重见的盼望。“君”字之辩。“今宵”二句化用杜诗：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三首之一）

夜阑改成今宵，更改成剩，秉烛改成把银釭（灯），从这里可以体味到古诗句子和艳词句子如何地不同，不是要避免重复（词允许照抄），而是必须这样“改”了，才与全词风调一致，给读者的感觉才是适合的、优美的。“犹恐相逢是梦中”，除了和前面的句子保持关联之外，对于“相对如梦寐”的表述，是更进一步，杜诗意思是象在梦中相逢，小晏词意思，是不仅觉得象梦，还担心这真是个梦。

全词采用逆入法：上片写的是过去时，下片开始才点破，但其实还是过去时，直到“今宵”二句，才是现在时。它可以表述为：回忆，多次回忆，最后恍惚还在回忆之中。

图2.讲座现场座无虚席

鹧鸪天（二）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轩曰：写相思之怨。上片颓放，起二句尤难得。下片“云”“水”句是不见来书，“征人”句是欲归不得，结二句是至情语，不离本色。】

先生点评：

据考订，小晏在36岁前曾被派往外地任职。这首词，应该就是某次在外地任职期间所作的。大约是收到汴京一位相好女子的信，感触之馀，以词代简，写给对方作为回复的。如前面那首作品，同样的词调，同样到最后才点明写作的来由。不过那首写的是重逢之乐，而这里写的是不能重逢之苦。

上片起得很好。由“醉”引入，由“旧香”引出，词家的感情一下就把读者抓住了。“天”字下得很重，《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曰：“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小晏说：是上天把别离之恨加在我这“疏狂”人心上，让我如此烦恼。“疏狂”惯于放纵，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接下来两句“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用形象表现词家盼望回京的心情。就象登楼远望，在时光流逝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总盼不到回京的消息。

在这两句描写的景色之中，还透露出他在此生活的寂寞和无聊。对于有抱负有才华的小晏而言，外地的下层官职，简直就是在空耗生命。“秋草”和“夕阳”既是最无生气的自然事物，同时也反映着小晏阴暗的心情。

下片“云渺渺，水茫茫”，我想可以作两层不同的理解。一个是形容两地的远隔，所以下面接着说“征人归路许多长”。一个是承接上片“登楼望远”，作意境的开拓，让“征人归路”烘托得更加突出。如此处理，把从上片“年年”句到下片“征人”句联结成一气，向对方形象地很有感染力地描述了盼望重逢的苦苦相思之情。然后，词的最后两句急转直下：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陷在这种身不由己的磨人的处境中，词家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说说相思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呢？实现不了，只是一些空话罢了。可以想象，他们之间这几年里在信中一次又一次发出良好祝愿，希望今年，希望很快，就可以重新相聚。可却是一次又一次落空。也许，这一次他打开信笺，看到了字行间她的泪痕，这让他心痛不已。他想回信，却再也没有许下诺言的勇气，他喝酒来麻醉自己，又取出当年分手时她赠与的衣衫，嗅着已经陈旧的香气，他结果把信写成了这么一首词。

图3图4.听众认真记下老师精彩点评

鹧鸪天（三）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注：

小令，东晋王珉称号，此借指座中某高官。　

楚宫，妓院别称。　

谢桥，指情人所居，唐张泌《寄人》：“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轩曰：“尊前”“银灯”“歌中”“唱罢”层层钩勒，既圆足矣。又作下片想象之辞以尽之，虚实之间，才思之颖发也。此盖筵席即兴之作，即“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之类也。“玉箫”有出典，程伊川笑为“鬼语”，或即为此。】

先生点评：

这首词，前人多以为是小晏写自己在某次宴席上认识一位歌女，因而心生迷恋。我看其实是误解。

因为词的首句即点明了，这是写某位高官的传闻。也即是小晏“自序”中所说的“一时杯酒间闻见”。这位高官，小晏姑隐其名，改用“小令”代替。

东晋时，王献之曾任中书令，后为王珉取代，由于两人当时齐名，就把王献之称“大令”，王珉称为“小令”。传说这位高官在一次宴会上，迷上了一位歌女，小晏也姑隐其名，而用“玉箫”称之。玉箫，原是唐人传奇中人物，据唐范攎《云溪友议》记载：“唐韦皋少游江夏，馆于姜氏。姜令小青衣玉箫衹侍，因渐有情。韦归省时，约五年至七年后取玉箫。后衍期不至，玉箫遂绝食死。后转世，仍为韦侍妾。”小晏在这里暗指两人一见钟情，今粤人称为“前世”者是也。

传说高官兴致甚高，饮酒听歌，不觉酩酊大醉。这也就是“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所描写的情形。

词的下片，小晏借题发挥，想象高官回到家中酒醒之后，情怀无法平静，但歌女是不可能招之即来的，所谓“碧云天（黑夜天空）共楚宫（宴饮之所）遥”。

此时惟有抱枕而眠，希望在梦中追寻歌女的居处。这也就是“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词家在这里化用了唐代张泌著名的诗《寄人》：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描摹了一幅优美动人的梦境。

这首词大概是在宴席上即兴而作，以其本事、才情获得众人称赏，并广为传唱。据说连大理学家程伊川（颐）听到，也笑着说：“鬼语也。”（借鬼故事来戏作）言下颇有欣赏之意。

图5.听众朗诵词作，现场气氛热烈

图6.现场吟诵词作博得满堂喝彩

图7.课后互动，听众久久不肯离去

讲座吸引了70多位读者参加，结束后很多人依然意犹未尽，留在现场与主讲嘉宾继续交流。

[下期预告]

第三十九讲：晏几道词选讲（三）

            蝶恋花(三首)
            卷絮风头寒欲尽
            梦入江南烟水路
            醉别西楼醒不记

时间：2017年6月18日（周日）下午2:30

地点：广州图书馆北9楼广州人文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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