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海长云暗雪山”到“多情自古伤离别”，一千多年里，诗词有着什么样魅力，一直在感动着我们？ 2020年6月至9月，广图广州人文馆“唐宋诗词粤语讲座”在广东广播电视台粤听APP以线上音频直播的方式，与读者们重新相聚于诗词的海洋。主讲嘉宾石牛老师精心准备有关“现代人学古典诗”的系列内容，用四次直播课的时间，结合自身的写作、教学心得，为大家解说在当代文化语境下如何学习诗词写作。本期回顾，为大家讲述学习诗词写作可能会遇到的困惑，并为解决这些困惑提供一些可行的方向。

▲石牛老师用音频直播的方式，带领大家学习诗词写作知识

一、学习诗词写作可能会遇到的困惑

不少诗词写作爱好者都会面临这样一些困惑：

其一，如杜甫《赠花卿》一诗，一些朋友对其究竟是表示赞美还是讽刺感到迷惑不解。实际上许多朋友遇到一首能够打动他的好诗时，都会反复吟诵。然而当他了解到这首诗的词句还有很多不同解释时，就会对诗中所表达的确切意韵产生疑惑。

其二，有些年青诗人，在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时，会创作出一些诗句。但这些诗句却很难与他人产生共鸣，甚至会被人嘲弄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也就是说，他们的感受很难与他人共享。

其三，有些老年作者，自认为充满激情，情感真挚，但总被批评为“没有感情的作诗机器”，其作品也总被认为是“老干体”。不管是赞美时代的、批判现实，还是记录生活的诗作，即使有“高端”题旨加持，其情感和诗作都得不到认同。

其四，有一些学有积年的创作者，格律、章法、造句、练字都具有相当火候，但别人对其作品的感受与作者实际要表达的情感，往往不能一致。譬如他明明是想表达失恋，却总是被别人解读成热恋。

其五，关于如何使用新旧词汇的问题。有些旧词汇例如丹墀、兜鍪等，今不复见；有些新词汇，如核聚变、坐飞机等，亘古未闻；更有今古词义变迁者，如宝马、去国等。当代人作诗词，一旦涉及这些词汇和概念，该如何处理？

二、诗词中打动我们的是什么

要解决上述当代人学习诗词写作过程中的种种困惑，首先需要理解诗词中打动我们的是什么。以一首词为例：

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黄昏时候，刚刚下完一场大雨，秋蝉的声音格外凄清。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在城门外设帐话别，虽依依不舍，而航船已经催促起程了。都门，一般注释为国都的城门，即汴京城门。但是王维有诗曰：“都门帐饮毕，从此谢亲宾。”如果柳永是引用王维句子，指的就不一定是汴京城门了。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执手作别，泪眼盈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这一去相隔千里，山遥水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从古至今，多情不可怕，却怕离别；离别也不可怕，最怕是多情。

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更何况是在秋天的离别。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酒醒时分，只有黎明时候的岸柳风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这一离别，即便有再多的好时光也没有意义了。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再多的好，又能跟谁分享呢！“风情”一词出自《晋书•庾亮传》“风情都雅”，并非特指女性。

这首词很感人，不少朋友第一次读就心有戚戚焉，甚至热泪盈眶。但是感动我们的是什么呢？

有人认为，是词中的爱情故事，是柳永缠绵悱恻的爱情。然而我们仔细一看，这词里头没有一句交待两人之间的故事，甚至没有坐实两人之间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更甚至对方是男是女也不能从诗中获得确切信息。全词除了一个离别的场面（而且只是略略带过），其他时候只有柳永在自我抒发。

读这首词，我们知道柳永与送别者之间肯定有一些深刻的过往，却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故事，不知道作者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作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甚至不确定离别的对象是男是女，跟作者有何种关系。然而我们毫不犹豫地被感动到一塌糊涂，可见，诗词要感动人，并不完全取决于创作背景，即作者下笔前所经历的故事、见闻和情感历程。

三、“过去时”不必放进诗中

好了，这个就是关键：无论下笔之前你经历了多么曲折的故事、多么跌宕的情路、多么轰动的时事，那些都是你之所以动笔的“由头”。可是在你下笔的一刻开始，那些都成了“过去时”，是完全没有必要放进诗里的。——我的意思是说：那些“过去时”有没有写进诗里，跟你的诗感不感人、艺术价值高不高，没有必然关系。

而很多朋友在诗词创作或者在读诗时，太把那些“过去时”当一回事，总是下意识地强迫自己把一切内容都塞进那短短的几十个字里头，结果会怎么样呢？

举个例子，当年广州亚运会，有人看了开幕式，非常激动，作诗一首：百载以前家国耻，卅年努力写新篇。羊城喜泣看开幕，明日健儿奋夺先。

这样写好不好？肯定不好，被人说是“没有情感的作诗机器”的就是这种。问题出在哪儿呢？我们看看他的写作思路：他因为看亚运开幕，想到近代史的耻辱，想起改革开放以来的成就，又说到自己喜极而泣，还有对参赛选手的期盼，等等。没错，这都是他胸中的真挚情感，是这首诗之所以被写出来的背景内容。但是，这些内容对于诗作的质量并无直接意义。就好比我们被柳永的《雨霖铃》感动，至于实际上柳永跟话别者是何关系，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去，我们在读的时候都下意识忽略了——也就是说，柳永根本无需向我们交代这些内容！

反过来看例子这首七绝。作者的感动是深刻的，情节是真实的，题旨是高大上的，可是这堆真实而高端的内涵却构成了庞杂臃肿的内容，甚至都可以写一篇小说了，却想在短短的28个字里全部涵盖，谈何容易！

诗词不是洋洋洒洒的艺术。那些超长篇诗词、叙事诗词，不是没有佳作，但并非主流。诗词的本事在于凝炼，就像柳永以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道尽了千古离别之情。

反之，如果要把纷繁复杂的情感经历、生涯故事、时事见闻硬塞进一首诗里，哪怕这情感再浓烈、故事再跌宕、见闻再离奇……极限压缩秒变渣！前面提到的种种困惑从何而来？往往就在于短短的文字无法表达这些复杂的情感或故事，而读者也不能从文字中一一理解作者的细腻感受。

因此，作诗必须要舍弃那些“过去时”。当我们提笔的时候，只需要注重一点：我想说什么？无论我想说什么，都得用一句诗（或一联）写完——多一个字都不行。只有经历过这样的锻炼，才能理解作诗的“取舍之道”。

总之，诗词创作者首先要学习和练习的就是这样一种能力：把你想表达的内容用一句话说完。这也是所有诗人必须具备的基本能力。至于格律、章法、句法、练字等等，那些都是后话。

四、充实全词需要什么

单单只有一两个句子，虽然统摄全局，当然还是不够的。要充实全诗，还需要更多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我们读读另一首诗：

王昌龄《从军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行”是乐府旧体。全诗以一句“不破楼兰终不还”统摄全局，作者表现的就是这种志气和决心。诗中同样没有清楚交代背景，却有一个鲜明的文学形象：“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是一位饱经风霜的悍将，也许他硬朗得过了分，完全谈不上漂亮，却显得厚重、可靠、坚实。

为了表现这个形象，作者无所不用其极，不单字句意蕴，就连声律都运用上了。且看“不破楼兰终不还”一句，这句的平仄是：仄仄平平平仄平。按这句正体是仄仄平平仄仄平，第五字亦可作平声，是为变体。这一变，音韵节奏就不一样了，少了点妥顺自然，多了一种拗峭沉雄，与作者想表现的那种硬朗、坚定的形象竟然是丝丝入扣的。

我们再以柳永那首词为例，同样有一个鲜明的文学形象：“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落拓的游子、浪子、才子，这样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

所以说，在诗词创作中，绝不应对下笔前的那些“过去时”依依不舍，而是应该：第一，用一句诗概括你想表达的内容；第二、营造一个合适的文学形象。关于文学形象的营造，去年已经讲过，这里不再叨絮。

注:回顾稿根据主讲老师课件整理，仅代表其个人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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