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回顾丨现代人学古典诗(三)——唐宋诗词粤语讲座精彩回顾
发布时间:2020-09-30 16:05:03

2020年6月至9月,广图广州人文馆“唐宋诗词粤语讲座”在广东广播电视台粤听APP以线上音频直播的方式,与读者们重新相聚于诗词的海洋。上一讲,石牛老师为大家讲述了诗词写作中要注意的格调与章法。而当代人学作古典诗,“学古”与“求新”是一组绕不开的话题。要不要用新字词?要不要写时代题材?本期石牛老师和大家探讨了在诗词写作中,如何找准古代与当代文化语境之间的平衡点。

一、不以白话文思维作诗

诗歌创作中常见“有好句无好篇”的评论,导致很多人产生“篇”重要于“句”的误解。实际上,对于一首诗词作品来说,好句与好篇孰轻孰重?历史上很少有诗词作品是因为“好篇”而名垂千古,反倒是大部分名作中脍炙人口的也就一二佳句。因此古诗创作实际上是佳句重于佳篇。如“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联无人不晓,但能够背诵全诗的人则少之又少。

反之,白话文倒是很注重章法的文学体裁,很少有白话文学作品以名句传世,而多以名篇。所以今人作诗多有“重章不重句”毛病,正是因为受到白话文思维的影响。

举一个例子,陆游的《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第一句“那”字读音为“罗”。首联的大意是:从前年少气盛的时候,哪知道世事艰难,望着沦陷的中原,满怀抱负,气壮山河。

颔联讲的是南宋和金国的战事。

颈联“塞上长城”用的是南北朝时期刘宋大将檀道济的典故。当年宋文帝要杀檀道济,后者临死前“引饮一斛”,“脱帻投地”,说“乃坏汝万里长城!”意思是宋文帝自毁长城。这里陆游是说自己少年时空以塞上长城自许,而对句就说如今两鬓苍苍,却未能成就功业、光复中原。

尾联以诸葛亮矢志北伐比照南宋朝廷的偏安心态。

这首诗最有趣的是尾联。之前我们讨论过,律诗的第七句往往是上承颈联、下启末句,然而这首诗的第七句,跳跃之大,甚至是全诗最强的转折。

我们日常的白话文写作,通常强调逻辑和连贯性,以此标准看待陆游这诗,实在是败笔。然而在诗词而言,这句非但不是败笔,简直是出人意表的上上品。反之,假如强调连贯性,将这诗改成: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只今无人似诸葛,不复燕云定不还。

全诗虽然连贯性强了,但是格调大损。

由此可见,古诗文写作和实用白话文写作之间的区别之大。我们不能以白话文思维作诗,甚至不能用白话文思维去看待诗词。可以说,古诗词创作是开放式的,只要把情感、格调把握住,无论塞什么内容在诗里,以及无论如何安排内容,都没有问题。

再举一个典型的例子,苏轼的《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

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

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

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

戏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这首诗每一联之间跳跃都很大,背诵的时候往往是记得一联的前二字,后面泉涌而出,但是到下一联则往往卡住。然而全诗连贯性虽低,格调却始终贯穿,对于诗词来说,这非但不是弊病,反而是优点。

当然,作诗也可以说理和议论,如辛弃疾的《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词有小序: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大意是:作者某日在停云堂中闲坐,甚爱这里的山水,便效仿陶渊明作《停云》诗的意味以思念亲友。

首韵“甚矣吾衰矣”,出自《论语·述而》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借以抒发思慕佳友之意,语带孤高。

次韵“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是说这辈子交的朋友各散东西,且所剩无几了。

三韵“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引用了李白的大名篇,意思是哀愁也只是徒增哀愁,人间万事还是一笑置之吧。

四韵“问何物、能令公喜”,一般认为这里使用了《世说新语》中“王珣、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所眷。拔珣为主簿,超为记室参军。超为人多髯,珣状短小,于是荆州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的典故,然而这一典故似与全词的意蕴关联不大。有人以辛词《蝶恋花》“何物能令公怒喜?山要人来,人要山无意”与此互证,且不论两词的写作年份相隔可能超过15年,即便是同期写就,相近的辞藻也不能说明是同用一典。我们作诗的时候——尤其是主旨并不明确的时候,往往想出一个句子,跟平日经常读的诗文很接近。这实际上只是辞藻类同,而并非涵蕴所出。在我个人看来,辛词此处也是这种情况,即这里是延续“白发三千丈”的意思。“问何物能令公喜”,实在是作者对镜自问。镜固然是虚就之物,问却是实在之问。这是我的一家之言。

五韵“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是无上手笔!全词至此尚无一字兴景,而这一韵亦非景语,但“不是景语,胜似景语”。一般人见山写山,写山见山,总是着力于攀描山势,稼轩却不屑于此,直接把青山当成知己来对话——并且认为青山也一定把他当作知己,这是何等的横绝之思!虽然不是写景,却把青山的气质与作者自己的格调镕铸一炉,相比之下,亦步亦趋去写景的都不免落于下乘。

上阕末韵“情与貌,略相似”顺接上韵。

下阕首韵“一尊搔首东窗里”,次韵“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都是对陶渊明《停云》 中“良朋悠邈,搔首延伫……有酒有酒,闲饮东窗”的致敬。

三韵“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借陶渊明讽南朝官员,表达作者对南宋朝廷的讽刺。

四韵“回首叫、云飞风起”,是自叙醉态。

五韵“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语气狂傲,古今罕匹。

末韵“知我者,二三子”,意即懂我的只有寥寥几人,同样极其孤傲。

总的来说,全词基本没有兴景,只是一味议论,中间夹杂着些许赋叙和征引,按理说很难写出佳作,然而这首词极佳。史称辛弃疾本人对此作也颇为自负。究其原委,一则全词笔路极阔,穷极抑扬捭阖之力,好比一场独角话剧,虽然形式单一,但表演极为出色,因此不再受制于常格。当然这种作法的前提是,内有非常人之心性气度,外有非常人之才学阅历。各位学诗的朋友不要盲目效仿。

其次,此词之高绝,八九成在于上下两阙的发力点——“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和“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若无此二韵,全词亦不过平庸之作而已。此词的优胜处,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是景语胜似景语的,而“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是能狂傲如斯而又不惹人反感。

总而言之,学作诗词,要深慎于用白话文思维去考量诗词,否则一旦误入歧途,笔愈熟则诗愈俗,欲矫枉则用功百倍。

 

二、先学古文再作诗词

在写作实践中,一旦涉及“新”,多少都会造成诗味的丧失。包括“雅”的问题,今人作诗是应该沿袭传统的“雅”还是迎合于当下的“俗”?如何做到雅而不伪,俗而有味?。

解决这一问题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先学古文。把诸子经典、前四史、文选读一读,然后每年至少写十篇八篇文言文,积三五年之功,然后不论写旧写新写俗写雅都有诗味。

学习古文需要注意:

一是很多朋友认为古文比诗词难学,这是不对的。只要方法对头,古文比诗词容易学得多,反之如果你觉得古文难学,就一定是学错了方法;

二是有人认为学古文要按历史发展顺序从头学起,实际上越早的古文越是晦涩难懂,且社会背景与今天差异太大,原文又往往残缺不全,后人勉力修补,其中又多有穿凿,最终难免意义不明,学起来尤其困难,所以学古文不必按历史时间顺序;

三是认为学古文应该根据语文基础,基础好的从难的学起,基础差的从简单学起,这也不对。古文和白话文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往往白话文基础越扎实,固有的观念和习惯就越难改变,反而应该从简单的学起。反之白话文基础薄弱,倒是可以直接学习用直觉和想象力去理解文言文。古文基础扎实了,就根本不需要专门学写诗词,自然会写出诗味。

之前我们说过,写一首诗要做三件基本事情:写好一句诗,造好一个文学形象,编排好章法。只要做好这三件事,创作的诗词至少中规中矩、有欣赏价值。

关于章法的问题,前面已经讨论过。至于“写好一句诗”,可以理解为写好中心句,目的是要把题旨处理好,而题旨、中心句、文学形象是三位一体的。

以王维的《山居秋暝》为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诗的颔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几乎人尽皆知,就是全诗的灵魂,全诗的中心句。作者在这首诗想表现的就是一种与天地同科的和谐自然之境,也就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境界。读者从这首诗里得到的最重要的文学形象也正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画面。所谓“三位一体”,在作者而言为“题旨”,在读者而言为“文学形象”,在文本而言为“中心句”。

我们作诗的时候,如何削繁就简地处理好题旨;具体下笔之时,如何处理写中心句;后期重读,以读者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笔下的文学形象,这三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

 

三、含蓄蕴藉中的情志表达

写新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作为21世纪的人,我们内外都是新的。所以对我们来说,真正的难处是:如何在写新的同时还保持有诗味,关键是要理解一个概念:诗词的本相。

诗词的本相——诗词是一种冰山的艺术。浮在水面上的,是诗词文本那寥寥数十字;而藏在水面以下的那座“山”,是庞大无比的文化语境。

举个简单的例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春风得意,为何要马蹄疾呢?若论速度,马跑得固然快,野驴比马跑得还快,猎豹、山鹰的速度更是远高于马。若论登科,与时俱进而言,何不言“春风得意高铁疾”“春风得意飞机疾”——搭乘高铁、飞机去读大学。然而无论是“春风得意驴蹄疾”“春风得意苍鹰疾”,还是“春风得意高铁疾”“春风得意飞机疾”,这都只得其怪而不得其境,是何缘故?

我早前就指出:一首诗有没有韵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的文本是否能够从文化语境中征引内涵。马,在传统文化语境中代表了积极进取、奋发向上,所以有龙马精神、快马加鞭、马到功成、一马当先等代表美好意境的词汇,并以“荆州八骏”等词汇来形容杰出人才。通过“马蹄疾”三个字,我们看到的远不止于“飞奔的马蹄”,而是能从中体会到作者那种积极进取、春风得意的况味,其他词汇如驴、鹰等,没有这样的内涵。也就是说,在古诗文中,文本、文辞只是露出水面上那一小块冰,水面以下的冰山,才是蕴含庞大无际文化内涵的关键所在。

我们再仔细审视“马蹄疾”。马在传统文化中代表了积极奋进,这种形象经过千百年的提炼,不仅不可移易,而且明晰精纯,即几乎所有人读起来都会有着基本一致的理解。而在传统文化中,驴则代表了一种遗世独立、背影萧疏的况味,鹰往往在奋进之余又多了一种孤傲和野性,此二者都与“春风得意”所征引的内涵不相融洽。两者从传统文化语境中所能征引的内涵也远远没有马那样丰富。更不要说高铁、飞机,古代无此事物,在当代文化语境中也没有特殊的内涵或文化意蕴,当然更无法表达如此丰富的感情和思想。

也就是说,作诗有没有诗味,要看我们运用汉字组织成诗句的时候,是否能恰如其分地从文化语境中征引出内涵。至于当代人作诗时“写新”,在使用新词、新事物之余还要有诗味,大体不过两种办法:一是选择在文化语境中积累较为深博的新事物,二是一首诗中有新词也有旧词,通过旧词中征引文化语境,这是一种避重就轻的办法。

 

四、结语

通过去年到今年的几节课,我努力地为大家搭建出一个“题旨、中心句、文学形象三位一体”加“章法”的技术框架,而这套技术框架,实际上是为上述的“冰山形态”服务。我们运用这套技术手段,努力使自己的诗词作品具备这样的形态,亦即诗词的本相——优秀的诗词,那寥寥数十字永远只是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小浮冰,而究其底下,却连着许多座巨大无匹的冰山。而如何处理好水上和水下冰山之间的关系,就是诗词创作的技术或技巧。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作家海明威也有冰山理论,意思是从创作题旨出发,作者心中有十分言语,只着墨其二三分,余下的留给读者自行脑补。但我这里所说的“诗词是一种冰山文学”,则是从文本-文化语境这一角度切入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各位读者须细加斟酌。

 

:回顾稿根据主讲老师课件整理,仅代表其个人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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