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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辰光
发布时间:2008-08-10 13:10:33

芳村时间园内的赤道式日晷

朝斗台

纯阳观

  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曾经说,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愈是时常反复地思索,愈是会给人的心灵灌注时时翻新、有增无减的赞叹和敬畏。

  那就是人们心中的道德法则,以及头顶上的朗朗星空。

  不知道算不算是“集体无意识”,每当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或者情感空洞,人们总是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目光伸向茫茫苍穹,寻找慰藉与答案。

  斗转星移、日升月落……神秘的自然界,支配万物运行的巨大力量,究竟隐身何处?

  从很早以前,已经有人开始致力于研究这背后巨大的奥秘了。在我们这座城市的某些角落,安静地存在着这样一些不为人知的所在——

  古老的天象台——它们卓尔不群的触角,从尘世之中,笔直地伸向天穹。

  它们发现那些亘古不变的、经度和纬度、星体自转与公转的时间、一个时辰,一天,一月,一年的时间长短。

  它们记录下那些已经消失的、原来广州也曾有过的冬天。

  还有许许多多已经消失的风、花、雪、月。

  什么是永恒,什么又是弹指一挥。

  蓝丝绒一样深沉的夜幕上,缀满数不清的星星,仿佛是造物之神写就的天书,温暖着那些在高处行走的灵魂。

  寻找纯阳观

  大隐隐于世

  700多年前,河南登封出现了我国现存最古老的天文台——观星台。

  不到100年前,大名鼎鼎的紫金山天文台在南京落成,它是建国前我国唯一的一座天文台。

  而我们广州人,大概是从170多年前,开始以颇具专业素质的眼光仰望星空了——观测的地点叫做“朝斗台”。它是广东现存最古老的天文台。

  根据有关记载,它隐身在广州河南五凤乡,一个名为“纯阳观”的道观里。寻找“纯阳观”的过程并不容易,早有好奇的驴友们在网上留下“攻略”:纯阳观是所有广州的历史古迹当中,“最隐蔽的一个”。

  五凤乡,一个与中山大学南门遥遥相望的“城中村”。被围绕于昼夜不息的布匹市场内部。虽然有心理准备,布匹市场的喧闹仍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大大小小的布匹摊档在街边鳞次栉比,卖饮料、卖小吃、卖碟的小贩在其中见缝插针,无数的摩托车——你几乎要怀疑,广州所有的摩托车都聚集到了这里——满载着货物,几乎擦着耳朵与你贴身而过,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视线。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打听“纯阳观”,年轻人通常一脸的茫然。而上了年纪的本地人却露出熟稔的表情,给我们注入信心:“是说那个烧香拜佛的地方么?”

  按照他们的指引,兜兜转转。一个转身,我们终于看到了它:众生喧哗的市场一角,它静默地站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一个人的天象台

  门票只要一块钱。沿着盘旋的石梯拾级而上。石梯两边全是巨大的红色岩石。这里原本是上古时代留下来的一个死火山口。火山爆发时堆积的火山碎屑岩,包括集块岩、火山角砾岩和凝灰岩不断堆积,这些巨大的红色岩石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没有纹路。

  山岗原名为万松岗,岗头很小,却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苍松。据说都是东汉时期岭南著名学者议郎杨孚从今天河南洛阳移植过来的。万松岗东接七星岗,西连五凤乡,近邻珠海,远眺云山,自有一派轩昂的气势。杨孚和宋代的崔与之等历史名人,都曾在此设帐讲学,著书立说。

  给万松岗改名的人叫李明彻,他是始建纯阳观的道士,也是第一位在这里观测天象的“科学家”。在他看来,万松岗这个名字太普通,这里山苍松挺翠、怪石嶙峋,山岗下清水环流,景色宜人,像玉碟上的一颗明珠,于是改名为漱珠岗。

  纯阳观始建于道光4年(1824年),道光9年(1829年)竣工,是一组占地2.2万多平方米的规模宏达的道教建筑。纯阳观,顾名思义,祭奉的是纯阳帝君——因神话传说《八仙过海》而为人耳熟能详的吕洞宾。当时的两广总督阮元是李明彻的好朋友,他为纯阳观亲题匾额。

  继续往上攀登,山门、步云亭、灵官殿、怡云轩、东西廊房……只有一两个道士在房屋深处窃窃私语。让人微醺的香火在空气中弥漫,整个纯阳观一片沉寂。

  在纯阳观的后座,我们终于见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天象台。一座敦实而高耸的建筑,在它的正面,书写了三个大字:朝斗台。

  楼梯高而陡峭,扶着两边的石壁拾级而上,就可以来到十多米高处的天台。这里是纯阳观的制高点,也是一百多年前广州河南的制高点。一百多年前,登上朝斗台,河南景物就可尽收眼底,极目望去,珠江如带,蜿蜒而去,美不胜收。阮元又捐出一部分的俸禄,出资在观旁加建纪念杨孚和崔与之的杨子南雪祠和崔清献祠,引得当时的文人墨客、巨商达官常常在此赋文酒会、吟诗作画,创下不少鸿篇巨制。光绪年间画界宗师居巢和居廉;清末民初,两居高足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等,率徒在冈上联袂作画,更使纯阳观名闻遐迩。

  而到了夕阳西下,漫天的星星缀满夜空的时候,纯阳观和朝斗台,就只属于李明彻一个人了。这里是他观测星宿的“工作室”。朝斗台很小,宽近5米、长近7米。当年在这里,想必也曾经摆满过日晷等观测仪器吧,如今却已是人去台空。

  朝斗台的脚下,星罗棋布着低矮而密集的房屋。仔细聆听,车声、人声混杂成低频的轰鸣声,在朝斗台之下翻腾。庸常而温暖的世俗世界,分明就近在眼前,却又似乎被隔离在了很远的地方。

  苔根犹是旧时栽

  斗台岿然说圜天

  开始修建纯阳观的时候,李明彻已经接近80岁了。史料记载,他不仅精心设计,而且亲自参与了纯阳观的兴建。人生七十古来稀。纯阳观对一位如此年纪的老人,将是一项多么艰辛而浩大的工程?

  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这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于是就有了传说:纯阳观刚刚动土不久,李明彻挖得茯苓石数块,服食之后,获得了不衰的精神。

  这当然只是传说而已。事实是,修建纯阳观,耗尽了这位老人最后的精力。在纯阳观修成之后的第三年,即道光12年(1832年),享年81岁的李明彻乘鹤仙去。

  李明彻有着传奇的一生。世人知晓他,多是因为他在道学方面的修为,以及在西画、国画山水方面的造诣,却很少有人知道,漫天的星斗,是他追随一生的梦想,这位道士,同时又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在天文学方面创下了巨大、却又不为人知的成就。

  清乾隆十六年(1751年),李明彻出生于广州番禺。自小家贫,却品行端庄,勤奋好学,而且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小时候的李明彻就已经颇有抱负,立志寻仙访道。12岁,征得父母同意,出家当了道士。

  小小少年独自上路了。李明彻先后到过罗浮山和江西等地访道,始终没有见到什么异人。领略了一番名山之胜后,他回到广州。除了钻研道家学说,李明彻开始博览诸子百家之书,并且饶有兴致地研究起了西学——当时刚刚传入中国的西方近代科学知识。

  在这期间,因为听说澳门有不少欧洲人来往,李明彻马上跑去学习天文、地理和数学方面的知识。这个时期,他已经渐渐掌握了这门叫做“推步术”的学问——类似于今天我们所说的天文学——通过观察天象,来推算地面距离,从天象异常中推断地球上气象、地震、火山、海啸的发生。

  由此,李明彻对地理学、三角几何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自学制图绘画,顺便也自修了在当地还鲜为人知的油画。当时的广东人还觉得西画是很时髦的事物,李明彻可以靠画画来维持生计。渐渐地,他画画有了点名气,竟使他得到了一次梦寐以求的机会——两广总督府慕名请他作了一批油画,携画上京进贡。

  不过自始至终,画画似乎只是李明彻的一个手段。在北京,他来到当时主管天文历数的最高机关——钦天监,当面请教学识渊博的权威学者,观摩古代的各种天文仪器。对李明彻来说,这一行受益匪浅,他的学问大有长进。

  回到广州,就在白云山的某处沉潜下来研习。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李明彻就入不敷出了。为生活所困,李明彻到了观音山(今天广州的越秀山)的龙王庙当了司祝。也就是从这个时候,他开始写作,把十几年积累的资料、观察成果和研究心得,写成了一本名为《圜天图说》的书。总共3卷,续编2卷。

  《圜天图说》是古代广东唯一的一部天文学专著。书中对太阳系诸星位置及运行,日食月食的成因,昼夜节气的变迁都有详细的说明。并对季节、天象、海洋、火井、温泉、潮汐的成因,以及日月食之周期进行了科学的解释。

  全书收入有关地球、日月、星辰及雷雨、地震、潮汐等方面的论文共81篇,对京都顺天府、江宁府、苏州府及山东、安徽等16个府地的日出、日入、二十四节气时刻的测定记录,做了详尽的记载,对于各地的农耕、民事都是一份很有价值的资料。这本书还配有插图,特别是绘有全国地图、京城地图及全国大部分分省的地图。

  时任两广总督的阮元看过此书之后,大为赞赏,认为“道士精于天文而有成就者,六朝张宾。傅任均而后,唯有李明彻一人。”他为之写了序言,《圜天图说》于嘉庆24年(1819年)出版。

  花事已随尘世改

  李明彻是个具有双重身份的人。他是一个道士,念经祈祷是他的“职业”,可是他似乎并不迷信神仙。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一个有科学信仰的人。

  道光6年(1826年)春,彗星在广州南方出现。在漫长的历史中,彗星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人们的惊慌,认为它的出现预示着自然或社会即将发生的某种灾难。时任两广总督的阮元也以为是天灾之兆。李明彻否定了这种迷信的看法,多年的观察和学习,已经让他明白,被妖魔化了千年的彗星,其实只不过是宇宙中一种正常的现象罢了。

  不仅如此,他根据当时广州本地的气象情况的观察分析,预测广州将会发生严重干旱。大惊失色的阮元请求李明彻作法禳旱。李明彻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说,求神拜佛根本不顶用,当务之急是迅速发动老百姓抗击旱灾。阮元采纳了他的建议。这年冬天,广州果然大旱,不过,因为阮元依李明彻所嘱,早已做好了准备,广州得以安然度过危机。

  作为一个道士,不主张什么祈禳求雨,却以科学的态度和良心面对自然现象,这实在是件让人感动、同时又觉得万分疑惑的事情:李明彻的终极信仰究竟是什么?宗教与科学,这两种看似对立的事物,是否也会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在他内心展开激烈的搏斗?

  而事实上,考察自明中期以来的中国历史,最早为我们带来西方先进科学知识的,恰恰也是一批外国的宗教人士,其中比较有名的是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利马窦。李明彻正是处在这样一个社会背景之下。而他所信仰的道教,本身又是崇拜北斗星,善观天象的宗教。李明彻研究天文,其实正好和他作为道教徒的身份相符合。这样看来,道士李明彻,最终却成长为一位科学家,就有了一定的历史必然性。

  站在高高的朝斗台上。空无一人的道观里一片寂静,当年曾经在此笑说风月的文人雅客早已不见踪影。抬头仰望,只有微风拂过。想必那位传奇的老人,当年也是以这样的姿势拥抱他头顶之上的神秘苍穹吧。只是,今天的我们已经很难体会,那个时候,还可以看到漫天星斗闪闪烁烁的天空,会有怎样动人心魄的美丽。

  当代大史学家陈寅恪游览纯阳观的时候曾经题诗叹息曰:“我来祗及见寒梅,太息今年太早开。花事已随尘世改,苔根犹是旧时栽。名山讲习无儒士,胜地仙家有劫灰。游览总嫌天宇窄,更揩病眼上高台。”

  策划:赵 洁 李 倩

  撰文:金 叶

  摄影:海 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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