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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门望族 薛季宪家族]“瓠隐医庐”已不见 街坊记忆有“儒医”
发布时间:2008-12-12 15:19:25

  家族大视野

  老家的洋房与破落的祠堂

  奶奶在广州住了十来天,终于熬不住了,嚷着第二天要回去。我说订不到卧铺票了,老人家斩钉截铁,说“站也要站回去”。我毫无办法,隔一天就把她送上了火车。车开远后,一种惆怅袭来,有悲哀,更多的是无奈。背井离乡惯了的我,老家已像一个远方的传说,偶尔几天小住,也像一个旅游者在乡村小憩。我常跟朋友聊起老家的故事,似乎借此证明“根”之所在,而我的双脚早已没有了根据地。

  《击壤歌》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种原始的农耕风景,我深深迷恋。然而这最多是一种虚伪的情愫,不只我有生之年不能得见,从历史卷册中也无法发现这一景观。它本来就是歌诗之梦。而在奶奶眼里,并没有这样那样的情结,她的唯一口号是“终究是要回去的”,说得我目瞪口呆。她用她本能的语言,说出了“叶落归根”的规律。

  叶落归根,根是家族所在地,是一个个或死或活的血缘亲人所在地。西楚霸王雄武天下,依然胸襟狭窄到要建都彭城,向来为人诟病。而另一角度看,年轻的项羽无非一情义豪杰,有情有义者势必迷恋故土。汉高祖则情义缺失,他在故乡高唱《大风歌》,目的是向曾经“轻视”他的乡人炫耀今天的功业。阮籍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信矣。

  而现在是一个颠沛流离的世道,“下海”成为背井离乡的粉饰词,一如当年的“上山下乡”。安土重迁的国人在形势逼迫下,一部分勇敢者迈着沉重的脚步开始跋涉险滩。他们的吃螃蟹行为,给乡人带来的信息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他们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人艳羡的焦点。人性的规律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们成为“往高处走”的形象代言人。等到我辈成年,背井离乡取代叶落归根,成为一种绝对潮流。

   无人不谈“外面的世界”。在老家小住的我,一个个了解“世界大势”的长辈登门而来,让老实巴交的父亲快乐得不知所措。而我除了重复一条条街头传闻,便是反复不断地抽烟。偶尔拿起钓竿走向田埂,竟发现儿时宽得可行马车的田埂已难容双足。我本以为这是吃土地活土地的乡民们热爱土地的表现,但放眼一望,大片的衰草布满田头岸尾。无心耕作的村人,自然对野草无心,可是竟至于不放过小小的田埂?

  “外面的世界”让人知道了世界的无情和利益的重要,哪怕最老实的村民也懂得“唯己利是图”。追溯到前几代,他们都是同一个祖先的后代,彼此血脉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巨大的落差早已降临到他们头上。富者洋楼起三层、四层,甚至五层,哪怕只有一个儿子;穷者仍为青砖瓦房长吁短叹,儿子生得再多也于事无补,反而愁上添愁。人们之间的亲情也日益缩水,包括与祖先的“交情”。这些年的春节,传统的谒祖祠、拜大年风俗,已衍化为一种匆匆的过场,像一场为拿上岗证书而进行的开卷考试。他们风尘仆仆地来到祖祠转悠一圈,对着祠堂大屋硕大的“狗洞”面不改色,鞭炮响过便走人,善良如我父亲者,最多也只有甩出一句:人心不像从前了!

  思根者人已离树,近树者根已腐烂,农村的大家族于是裂变而为另类城市社区。洋房夹着土屋,俯瞰破落的祠堂,威风凛凛。只有一些穷酸过路客路经它们前面时,才会撇撇嘴巴不屑而过。奶奶说,七月初一快到了,该把爷爷的“魂”请回家了。而当奶奶这一辈人全都驾鹤而去时,我辈的祖先们,谁能想起“七月初一”是请您们“回家”的节日呢?

  历史的枢纽

  儒医薛季宪和他的瓠隐医庐

  1952年8月4日,广州,瓠隐医庐。7300天来,他在这里行善无数,将街坊从死亡线上拉回。而这天,他再也禁不起病痛的折磨,与世作别。许多街坊难以忘怀,20年前的几乎同一天,瓠隐医庐在鞭炮声中诞生……如今,曲终人散,天上人间。

  “瓠隐医庐”中的这位名医,就是广州一代儒医薛季宪。

  薛家从医最早可追溯到薛季宪的祖父薛锦棠,清代时,薛锦棠就在广州经营了一家药店,后来,他的儿子秀才出生的薛杏词继承了他的事业,去了越南西贡行医。

  这位薛杏词,就是薛季宪的父亲。正是受父亲“秀才”+“名医”社会身份的影响,后来薛季宪成了广州一位“儒医”。

  薛季宪个性鲜明。上世纪三十年代,陈济堂治粤期间,陈济堂的前妻叶氏患有顽疾,家人用小车把其送至薛季宪的医馆,要求速诊,薛季宪坚持“危重优先”原则,让陈的前妻排队等候,一时传为佳话。

  在医术上,薛季宪主张“中西互补,共冶一炉”,在解放前中西医水火不容的情境下,持这种观点是需要胆略的。而在用药上,他不拘泥于约定俗成的疗法,他的药方内容不像一般中医,以“钱”或“两”为单位来确定药量,而是使用百分比,以主方为100%,其他药方在此基础上进行比例配置。如他遗作中一份关于治疗痰的配药:胆星、木通各1/3,芥子1/6,川贝2/3……对比可发现,这种以中药为内容,带有西方式的开药方法,更为直观,可谓独树一帜。

  解放后,从医人员一般有两条路,一是进入国营医院当医生,二是几个人私人合办联合诊所。薛季宪当时名气很大,也受到了很多邀请,但他认为,联合诊所以营利为目的,街坊的死活放在其次,而他有自己的行医准则,遇到一些贫困人和外乡来的人,会倒贴钱给他们去抓药。最终,薛季宪两条路都没有选择,仍然经营自己的“瓠隐医庐”。

东华西糙米栏一带,薛季宪的“瓠隐医庐”早已被拆除,不过,“儒医”的事迹仍留在不少老街坊的记忆里。本报记者黄皓摄

“儒医”薛季宪和他的妻子。

新中国成立后,薛季宪被颁发了新的行医执照。

薛季宪常年深夜操劳写就的书稿,至今尚未出版。

除了医术高明外,薛季宪的书法也是一绝,他的书法雄浑、苍劲,有人说光是拿到处方上的字,就抵诊金的钱。

薛季宪所开的处方。

  跟许多中医不同的是,薛季宪一生勤勉。他白天应诊,夜间从事医学研究和写作,常至午夜才休息,且寒暑不断,最终积劳成疾,医不自医,于上世纪50年代初中风脑溢血病逝。他留下了不少手稿,如《古经今义》、《震发录》、《医理一得录》、《金匮新义》等。

  至今仍有不少老市民依旧记得这所两层楼的“瓠隐医庐”。在那个年代,这诊所主人的医德和医术带给人们太多的回忆。

  不过,在薛季宪的后代中,如今却没有从医的了。大儿子薛华日学了理工科;二儿子薛永日医学科班出生,年纪轻轻便担任了肇庆专区人民医院内科主任,可惜积劳成疾,中年去逝;幼子薛安日转向了体育领域,在运动医疗方面颇多建树。

  薛家后人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薛季宪那些手写的书稿近来被出版社看中,将集结成书出版。我想,若薛季宪泉下有知,得知自己晚年的心血终于可造福后人,也必欣慰了。

  后世访谈

  薛安日,薛季宪的幼子。

  薛安日是一个习武之人,这位四维太极的创编人至今仍然活跃于体育武学运动的前台。

  薛安日告诉记者,受家庭影响,一直都很想学医,但由于头颅小时候受过重伤,薛季宪不想他负担过重,所以没让他继承衣钵。

  薛安日后来阴差阳错去了军事系统读大学,但只念了一年大学就回到了家里。

  谈及自己的父亲,薛安日话语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说,1978年,自己参加了广州市卫生局在拨乱反正之后组织的第一届职称评定考试,由于之前学的是临床方面的知识,没上过医学理论课,一时踌躇不已。好在薛季宪留下了不少书稿,通过仔细阅读和理解,薛安日最后成功地取得了医生执业资格。

  “他是读通了经史子集后才去行医的”

  记者:你的家族是从哪代开始从医的?

  薛安日:最早从医的可追溯到我的曾祖父薛锦棠,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很小的时候便夭折了,加上我父亲也是独子,因此我们家可以算得上是四代单传,直到我这一代才有兄弟姐妹。

  薛锦棠在清代经营药店为生,他的儿子薛杏词是个秀才,开过中医馆和私塾,是广州当时的名医之一。有意思的是,我的祖父和外公是同一届的秀才,他们关系很好,所以青年时便为我父母定下了娃娃亲。

  记者:你祖父的名医和秀才双重身份对薛季宪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薛安日:我父亲薛季宪9岁时就跟着我爷爷去了越南西贡,在当地学医的同时,还在私塾中学习中国古代文学,后来进了法国人所开办的西式学校入读。进入社会后,父亲并没有马上当医生,而是在西贡的银行和进出口岸做过高级职员。1925年,省港大罢工爆发,他和其他爱国学生一道回到了中国,开始从事医生之职。

  记者:薛季宪最初做的是民间医生?

  薛安日:并不是普通的民间医生,也不是当时拿着一两张单方就出门行医的郎中。他1932年便通过了当时南京国民政府考试院组织的全国统考,获得了中医师执业证书。我父亲在当年是有名的“儒医”,大家所以这样称呼,是因为他读通了很多经史子集之后才去行医的。此外,他在国外还受过西医学教育,思想相当新潮,他对当时中医的一些玄虚、五行的东西很反感,这使他曾遭到过当时学术界的不满声音。

  上午看病,晚上著书立说

  记者:薛家到了你这一代好像没多少人学医了?

  薛安日:我有两个哥哥薛华日和薛永日,薛华日后来学了理工科,薛永日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他在培正中学念完中学后,考上了当时中国医学最高学府―――北京医学院,是比钟南山院士大一届的师兄。1959年大学毕业后,薛永日去了当时肇庆专区人民医院,不久后当上了内科主任,并兼任高要卫校的内科教学主任。

  我曾去薛永日那里听他讲课,发现他工作相当辛苦,有时一次性值班时间长达36个小时,接着还要去高要卫校上课,连续两天都不休息。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之下,最终积劳成疾,30多岁时便患病去世。

  记者:在你小的时候,薛季宪在哪些方面给您的印象最深?

  薛安日:他的生活相当严谨,清晨起床洗漱完毕之后会先出去喝早茶,八点钟回来准时开门应诊,持续到中午一点左右,之后则不再开诊。虽然下午收工休息,但是他仍然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午休醒后会去当时惠福路口一家名为涎香酒家的地方喝茶,之后去北京路、大德路一带买烟。回家吃过晚饭便开始写书稿直到凌晨一点上床休息,常年如此。

  “我常逃学跟父亲去喝下午茶”

  记者:家人眼里的薛季宪是个怎样的形象?

  薛安日:对我们来说,他是一个慈父,对孩子非常疼爱。父亲喝下午茶的地方离我就读的小学很近,我当时就坐在靠门口的第一排,所以他每次从学校门口经过时都能够看到。当他出现时,我常常会连课也顾不得上,背着书包就跑出去和他一起去喝茶,这时他会和蔼地拍拍我的头,带我去玩。这件事给我留下的记忆相当深刻,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有趣。

  记者:他有没有给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灌输医学方面的知识?

  薛安日:有时,父亲在晚上写作前会给我的哥哥姐姐上课,当然,医学只是其中的部分内容,其他方面还有古文学、诗词歌赋等等。至于我,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年龄太小,而且太过活泼好动;另一方面,我的头颅小时候受过重伤,父亲不想我的负担太大,所以对我并没有特别的教育点拨。

  现在的糙米栏一带新房与旧屋交错。薛安日说,已20多年没回过糙米栏了。本报记者黄皓摄

  父亲擅长妇科,三个女儿却没走上医学之路

  记者:你的父亲最擅长治疗哪些病症?

  薛安日:内儿科和妇科是他的强项。

  记者:还记得他医病的过程么?

  薛安日:当时我年纪还小,记得不太多。印象最深的是1938年11月中旬,珠光路一户人家有女儿患了妇科病,曾跟随在十九路军中当兵的丈夫一起去上海留医,但是没有效果。回到广州后,经市内最著名的国立医院诊断后,被认定为霉毒进入了脊髓,是一种“奇病”,无方可治。在病者奄奄一息准备办理后事的时候,她的家人经朋友介绍找到了瓠隐医庐,父亲在看过病人后,称对方患的是风湿引发的病,开药后几天内身体便开始恢复,不久就痊愈了。

  记者:你父亲专长的医科似乎更加适合女医生,他为什么不将技术传给你的姐妹,是不是和“传男不传女”的观念有关?

  薛安日:我们家族的确没有女性医生,不过这和传男不传女没有关系。当时我们一家七八口人全部靠父亲的诊金收入维持生计,生活并不宽裕,而学医的学费和其他方面的支出都高于一般的专业,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我的三个姐姐都没有走上医学之路。

  不过,姐姐自小就在诊所里给父亲帮忙,经历过多年的耳濡目染后,也有一定的医疗基础。特别是到了父亲晚年的时候,病人需要的药剂大多由她们帮忙配制抓取,她们对这个行业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不管有钱没钱,除急诊外,都要排队”

  记者:你印象中,父亲在诊病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薛安日:过去的中医看病,诊断完后开具处方之后就完事了,父亲并不是这样。他每次治疗开方后都会有留底,上面详细记录了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住址、病名、症状、疗法、处方用药等数据内容。如果有病人旧病复发,便可以很迅速通过之前的方单查到病因,并随之寻找相应的治疗方法。后来,他将自己看病时的心得和临床过程中遇到问题的体会作出汇总,自己手写了一本书籍《医理一得录》,作为自己临床实践经验的总结,当中的内容也是相当丰富。

  记者:这种习惯和他自小习文有关系吧。

  薛安日:应该是这样。父亲读书很多,加上个性比较强,有时候会有点文人的清高,观念也和其他医生不太一样。解放后,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很多医生喜欢搞合作经营,办联合诊所,父亲因为名气很大,收到过很多邀请,但都他被拒绝了。在他看来,联合诊是以营利为目的,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其次。而他有自己的行医准则,遇到一些贫困的人和外乡来的人,甚至会倒贴钱给他们去抓药。

  父亲开诊时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不管有钱没钱,除了急诊外,所有人都要排队。记得每天早上八点钟开门时,门外常常已聚满了前来看病的市民,这时我们就会拿出之前写好数字的小木板,派发给他们,要求按序号轮候,不管官职多高都不会徇私,这一点非常值得其他同行尊敬。

  ●族谱辞典

  薛锦棠


  薛季宪祖父,广东南海西樵人,清代时在广州经营中药店。

  第二代 薛杏词

  薛锦棠之子,薛季宪之父,年轻时在越南西贡行医,把医术传于其子薛季宪。

  第三代 薛季宪

  (1898-1952),年少随父旅居越南西贡,在当地接受西方文化教育。青年时返国,获中医师执业证书。在广州创办“瓠隐医庐”,擅长内儿科和妇科病症。创作颇丰,著有《古经今义》、《震发录》、《医理一得录》、《金匮新义》等。

  第四代

  薛永日:(1937-1970),薛季宪长子,自幼随父学医。1959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主修内科。曾担任肇庆专区人民医院内科主任。

  薛安日:薛季宪幼子,1942年生。国家级社会体育指导员,注册执业中医师,历任广州市体育工会主席、市武术协会副主席等职。曾获“广东省武林百杰”等荣誉。

  薛柏龄:薛季宪之女,82岁,二轻厂退休工人。

  薛掌珠:薛季宪之女,77岁,邮局退休职工。

  薛勉留:薛季宪之女,73岁,汽车厂退休工人。

  ●家族逸事

  一张处方“字”值两块钱


  薛季宪的书法写得相当漂亮,尤其擅长楷书。旧时作书之人,或交由印刷厂代为印字,或找擅长书写之人帮助誊抄,薛季宪写过的10余本医书稿,数十万字,没有一字假手于人,全部手书而成。

  上世纪50年代初,薛季宪看病一次收取两块钱诊金,这在当时算是高价格(同期联合诊所看一个病人只收三毛钱挂号费)。虽如此,但每天前来“瓠隐医庐”的街坊仍骆绎不绝,甚至很多已赴港澳定居的老广州,也会回来找他看病。他们说,光买薛医生处方上的字就值回诊金了。

  “父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瓠隐医庐位于小东门糙米栏66号,一个两层楼结构的小洋房,楼下是候诊室和治疗室,薛季宪一家住楼上,楼层由一个木梯相连。

  1946年一天清晨,薛安日随母亲早起,下楼时不小心将拖鞋掉在了楼阶上,他俯身去拾,不想脚底一滑,从二楼坠至楼底。

  据薛安日回忆,当时半边头颅完全松软,血流入注。薛季宪忙将薛安日抱至治疗室包扎缝合。经过一段时间的悉心治疗,薛季宪医好了儿子这个在当时足以致命的伤势。“父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成了薛安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坊间一语

  早上一起床,妈妈跟我说生日快乐,让我早点回家吃饭。我印象中,好久没和父母一起过生日了,都是和同学朋友出去HAPPY,其实最快乐的还是跟父母分享这个时光。

  23年,我经历了他们从黑发到白发,想起他们脸上日益清晰的皱纹,一阵心酸!我活了23年,他们担心了23年,害怕了23年。担心我学坏,害怕我受伤。

  早上等车时,脑海太多的记忆,鼻子酸了N次,泪珠也挂在眼角,可恶的66路车,让我等得越久,越多往事涌现……人,要懂得感恩。

  叶炳昌

  本版撰文/摄影(除署名外):本报记者 朱大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