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下——唐宋诗词粤语讲座第四十一讲精彩回顾
谈及苏州,首先联想到的可能是苏丝苏绣,也可能是苏州工业园,然而苏州还有一个更富文艺色彩、也更温婉典雅的名称:姑苏。
2021年11月20日,广图广州人文馆“唐宋诗词粤语讲座”在广东广播电视台粤听APP以线上音频直播的方式,迎来第四十一讲。石牛老师从张继的《枫桥夜泊》说开去,带领我们诗游苏州。让我们跟随老师的游览脚步,一起细数年华,读一读姑苏城历史上勾留过的诗人们和他们留下的不朽名篇。
(以下内容根据主讲老师课件整理,仅代表其个人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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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寺与《枫桥夜泊》
一说姑苏,我们脑海里就浮现出烟雨画桥、杨柳啼莺。诗游姑苏,姑苏在历史上邀留过的诗人不胜枚举,但是我们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名满天下的七绝,甚至流传到日本,被日本文化人推崇。这首诗是千载“网红诗”,处于风口浪尖,难免众说纷纭。譬如:有认为“乌啼”的乌不是指乌鸦,而是鸬鹚之类,原因是乌鸦暮归而宿,断无半夜啼叫之理。有以为寺庙敲钟不在夜半,诗人定是生造,这还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作出的批评,最终被证实是“反对无效”。有提出“江枫”一语无理,因为枫树喜高燥之地,厌卑湿,断无生在江畔之理,于是有人认为此枫非彼枫,实则乌桕树也,又有人认为“江枫”是此处江面上两座石桥的合称,总之莫衷一是。甚至诗题《枫桥夜泊》,都另有《夜泊枫江》和《夜泊封江》两个版本,还牵涉到江名、桥名的一段公案。当然了,题目如何并不能改变诗文的审美享受,对此我便无心深究了。
我们走到寒山寺,走到枫桥景区,看着岸边桥侧石壁上头大书:泊舟处。究竟张继是在这一侧泊的舟,还是另一侧泊的舟,那是真的“作者未必然而读者何必不然”,听之任之便可,亦无法深究。只是细细推敲起来,不但泊舟不知何处,就连寒山寺也疑窦丛丛。
寒山寺是南北朝时期梁武帝天监年间修建的寺院,当时还不叫寒山寺,是叫“普明塔院”,至如今还保留着这个称呼。寒山寺的得名与寒山和尚有关系,这个事情虽然说法不一,有说是拾得和尚给立的寺名,有说是地方官给改的名字,但总归与寒山和尚脱不了干系。寒山、拾得二僧是唐朝大名鼎鼎的高僧,同时也是诗人,关注唐诗的朋友应该都不陌生。
问题在于,寒山和尚究竟是哪个年代的人,是贞观年间人,主要是根据寒山诗集中台州刺史闾丘胤所作的序来论断的,但是这篇序文多处存疑,具体情况大家可以查阅1998年深圳大学学报第2期。综合各方面线索推测,张继作诗之时,寒山最有可能是在而立到知命之间。
寒山诗:个是何措大,时来省南院。年可三十余,曾经四五选。
南院成立于734年或740年,按诗义,寒山是重游南院思忆从前落第之事。若“年可三十余”句是指重游之时,则寒山最后一次落第是二十来岁,若这句指寒山最后一次落第之年,则其时寒山三十多岁。由此顺推至756-760年间张继作诗之时,寒山顶多不过50上下,焉有以其法号为寺名之理?由此张继咏诗之时,寒山寺尚未易名,则“姑苏城外寒山寺”一句又不知其根本何处。或以为“寒山寺”二字是概指山上之寺,即不远处的灵岩寺或者虎丘寺。而今天的寒山寺果是因诗而贵,至于寺名是源于寒山和尚法号还是附会于张继诗作,则不得而知矣。
无论如何,今天的寒山寺已经成为苏州文旅名片,在苏州三大寺庙之中,它门票最贵,游人最多。寺院外墙展示满了寒山和尚的诗作,无论寒山和寒山寺的结合是否源于一场美丽的误会,至今已经难解难分,融为一体了。
寺中有塔,塔院一周的围墙挂满碑刻,竟都是《枫桥夜泊》一诗,只是不同书法家的笔迹。作为写诗之人,观及此,不免唏嘘:成也张诗,困也张诗。
寒山寺和枫桥景区固然是不可不到的打卡点,但就我个人而言,则更喜欢数里之外的西园寺。清净得多,深秋时节梧桐渐次变黄,风景也是一流。最可爱处,是寺中猫多,泰半并不畏人,可随意撸之。寺中有一池,池畔有一大树,树上栖鸽,不下二百只,亦不畏人。可惜西园寺建造时代稍晚,错过了唐宋两大巅峰,便没有什么声名显赫的相关诗词作品了。
灵岩寺与《乌栖曲》
若以诗论寺,似乎苏州三大寺庙中,寒山寺稳坐钓鱼台,实则未必如此。姑苏城西北有灵岩山,山不高,有寺,名灵岩寺,亦是幽深处所。我们一程经过庐山、黄山,多见“警惕猴群”提示,却未见一猴,不期于灵岩寺中偶遇之。此猴既不畏人,也不侵犯,有食则食,无食则对塔静坐,颇似得道。
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吴王馆娃宫所在。吴越争霸、西施范蠡的故事,想来无人不知。历代不乏名家佳篇,而个中最紧扣这个“主舞台”的应是李白《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全诗文辞简平,“银箭金壶”是古代计时器具,其余词句应该无需解释。总体来说,表面上说的是吴王夫差的故事,实际上讽刺唐玄宗,当无疑义。按李白写此诗时尚未进入长安权贵阶层,也可能只是泛泛讽刺当时社会上的浮奢风气。
这诗在今天普罗大众之中并无名气,但是唐诗选本大多不会落下此篇。按通常的赏析,认为此诗是太白乐府歌行中少见的婉曲之作。对此我另有看法,一则此诗虽然不直言其事,但辞法甚为直露,当真算不上婉曲;二则太白婉曲之诗佳篇不少,不见此篇更胜。
在我看来,这诗的价值在于:它的“气”是极其紧致的,而“格调”又是极度放松的。前者好理解,这诗一气读来,虽三换韵,仍如江河入海、月满长天,气息至纯至快,无一丝蹇顿杂糅。而整体格调又异常放松,仿佛每一字句都是顺手拈来——这对于作诗而言其实是极其困难的。学诗必取法,得法而后忘法,这点人人会讲,只是“忘法”的过程很容易变成“与法度相拮抗”,便艰苦无比。苏东坡谓“郊寒岛瘦”,此二人一谓“诗囚”一谓“诗奴”,其病在此。得法而后欲自然,却不知与法相抗,终不得自然。
唯有得法之后还能轻松,才是康庄大道。这一点,李白在这首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贺知章读此篇后谓“可以哭鬼神矣”,恐怕也是从这点出发。
此诗之轻松,非但在于格调,亦在于格式。全篇七句,实属奇异。今天学作诗者,但凡苦囚规格,不能有所自由者,不妨步之趋之。当年我经历这一关的时候,作七句有之,五句有之,六句半有之,虽无佳篇,却深具意义。
“吴中四士”
谈到李白,则不能不说另外一位高人:张旭。当年唐文宗曾下诏,以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张旭是个地地道道的苏州人,不但书法好,诗作也是一等一的。他流传下来的诗虽只有七首,却有三首可称得上佳篇,尤其《山行留客》一首,可算古今独步,诗如下: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山光物态,是景色;春晖,是时节。着一“弄”字,不难,难在不落轻佻。若“云破月来花弄影”,于词固不为病,于诗则失其旨。
次句爽朗轻便,“轻阴”二字可调前句浓艳。着一“拟”字,温柔。至此,意态徐徐,风仪朗俊,一种洒脱不羁的风度已经初步搏动起来。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沾衣的是云?还是雨?还是轻阴?还是春晖?还是一整个山光物态?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你猜,你猜,猜着猜着你便沉浸在里头了。
诗酒风流,风流有很多种,如王维,是高洁深雅的风流;如杜牧,是多情无情的风流;如李白,是挥斥天地的风流。张旭此诗,则是洒脱、活泼的风流,天地在他眼中充满生机、饱含趣味,他用孩子般的目光打量在身边的一切——阴也好,晴也罢,秉承一颗有趣的心,则天地阔、云水长。这一路,洒脱活泼的风流,下启东坡。
吴中多才士,张旭被列为“吴中四士”之一,另外三位就是贺知章、张若虚、包融。贺知章是李白的伯乐,越州永兴人,越州就是今天的绍兴,古时也叫会稽;号四明居士,绍兴东部有四明湖,两者是否有确切的关系,也不好说。当年贺知章上表求归做道士,不但把家宅改作道观,还求赐湖泊作为放生池,就叫“鉴湖”。此行我们在绍兴盘桓了半个多月,又出入杭州数次,看了好几个鉴湖和镜湖(贺诗《回乡偶书》: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也不知哪个才是贺知章的。话说回来,一千多年的岁月,还能留下多少东西呢,所谓是与不是,原不必较真。
张若虚,是扬州人。得名于《春江花月夜》一诗,此诗也是语文教材,被誉为“孤篇压全唐”。实际上这诗在唐宋之间不被重视,至于后来为什么被捧得比天高,这里我就避谈了。那为什么不被唐宋人重视呢?我想原因并不难理解。从我作为一名作者的角度出发,一言以蔽之:《春江花月夜》若改成七律或者七绝,当为妙品。
唐人主痛快酣畅,宋人重精神气骨,二者都忌细碎啰嗦,而张诗之弊正在于此。诗之正训,惜字如金,乃是上承《春秋》之法,断无一浅显意犹三番五次复沓之理。至谓“诗中出现了多少个‘月’字”、“诗中出现了多少个‘春’字”、因此又如何如何,云云,是好事者言,譬如八卦吃瓜,固无不可,亦不必以为是。
最后一位包融,丹阳人,在镇江与常州之间,苏州西北向。四人之中,包融在今天的声名最不显赫,诗中流传不多,整体水平跟张若虚差不多。张若虚是有才气,但太过柔糜琐细,失之诗家要旨;包融倒是较之拙朴清刚,更合诗家要旨,只是才气稍减。
刘禹锡、姜夔的苏州诗词
不过,真正为苏州诗词撑起一片天空的却非所谓的“吴中四士”,大诗人刘禹锡有一首诗:
白舍人曹长寄新诗,有游宴之盛,因以戏酬
苏州刺史例能诗,西掖今来替左司。
二八城门开道路,五千兵马引旌旗。
水通山寺笙歌去,骑过虹桥剑戟随。
若共吴王斗百草,不如应是欠西施。
“白舍人”就是白居易,“曹长”是白居易官名的别称。
首句不难理解,“例能诗”的例字意思是“通例”,白居易、刘禹锡二人先后担任苏州刺史,固有此语。次句讲的是官职的变动,这句写来有凑合之感。
颔联也无话。颈联基本上可以肯定是苏州之景(只看尾联便知),“水通山寺”只不知是虎丘云岩寺还是灵岩山寺,从背景来看,应是虎丘可能性较大。因白居易任苏州刺史在前,其在任期间修建了水利工程“七里山塘”,直通虎丘山下。如今七里山塘已经成为闻名遐迩的旅游点,也是我们一路行来游玩得最畅意的水乡。
至于对句“虹桥”,定非上海机场所在的虹桥,因地理相隔甚远。初以为泛泛而论、以虹喻桥,后来又觉得这里说的也许是“垂虹桥”,这牵涉到另外一首诗:
过垂虹 姜夔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姜夔是站在两宋第一梯队的词人。我对宋词诸家,最喜爱的是两家半:辛弃疾、姜夔各占其一;范仲淹虽是我偶像,但因传世作品太少,公平起见算半家(一笑)。
姜白石这首诗具有多方面的价值,请听我抽丝剥茧,一一道来。
首先,这诗是姜夔往苏州拜访范成大(范成大也是苏州人),归家途中经过垂虹桥所写。姜夔此行创作甚多,最大的成果应是在范成大处自度《暗香》、《疏影》二作,这两个牌子,但凡学词之人都不可错过。在我看来,吃不透这两个牌子,就算写出好词,也不能算是真正懂词。范成大让姜夔写梅花,姜夔就以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为发端,一不小心写出了这么一对万世流传的名调,范成大高兴至极,便把歌伎小红送给了姜夔。一首诗,羁绊了三位著名诗人(若扯上刘禹锡的话就是四位了),可算是诗史佳话。
再者,姜夔既出佳制,又得佳人,心情固然大好,快乐的情绪弥漫笔端。然而姜夔的写作路子一向是克制的,一向的克制遇上突如其来的纵怀,这就像强酸遇上强碱一样,产生了奇妙而激烈的化学反应。此诗前两句是极为酣畅的,若一路顺下来,后二句继续倾泻情绪,甚至用议论笔法直抒胸臆——这是当代人作诗常见的写法——那就不免粗俗媚艳了。姜夔在后二句中依然饱含着痛快酣畅的情绪,而笔法还是非常克制,“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他没说自己快乐,甚至没有采用常见的人格化、拟人化或者比兴手段,却把那种顾盼风流的意态写得淋漓尽致。所谓“韵味无穷”,不外如是。
然后我们再仔细发掘一下诗中前二句,这两句应无疑问,是讲姜夔和小红演唱新作的《暗香》、《疏影》二调。首句“韵最娇”,着一娇字,似乎是为了迎合韵脚,但仔细一看,此处是七绝首句,末字并无押韵必要,完全可以换一仄声字代替,可见这一娇字大概率是诗人对《暗香》、《疏影》二调的自我总结。而中国文字非常复杂,娇字也可以指向多种意蕴内涵,可能是“妩媚”,可能是“可爱”,可能是“柔弱”,具体是哪一种?线索在下一句“小红浅唱”的浅字上。两者相合,就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理解《暗香》《疏影》二调的线索。
姜夔所过的这道垂虹桥,至今尚有遗址,可惜行程时间有限,未及前往探访。这道桥是不是刘禹锡当年走过的桥,是不是他诗中的“虹桥”,我们只能猜想。从心愿出发,我当然希望两者同一,这种隔着一千年再又隔着数百年的时空纽带,想一想都心醉。更何况,带点强迫症的我们,总觉得出句的“山寺”既然是有来由的,对句的“虹桥”就不应该是泛指。只是,所有这些猜测都只能是猜测,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猜得过瘾,猜得快乐,夫复何求。
姜白石虽然不是苏州人,也没有在苏州长久居住,但他很可能是渴望久住苏州的,尤其是苏州冬眠的甪直古镇,为什么呢?因为他的一首名作告诉了我们:
点绛唇 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这词在先前的课堂中提及过。《点绛唇》这个词牌不好写,历史上留下作品很多,但是佳作甚少,白石这一首算是半壁江山。其中“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一句,与王禹偁《山行》“数峰无语立斜阳”异曲同工。虽然前者“有语”,后者“无语”,其实底里是一致的,都是将山峰人格化,用山峰的孤峭清冷映衬作者的心境。微有所别,是姜词偏于情感深刻,而王诗较为气象浑成。
值得一提的是“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天随”是指晚唐诗人陆龟蒙(号天随子)。姜夔以陆龟蒙自许,将之视为偶像,其缘起可能是杨万里称赞姜夔“为文无所不工”,酷似唐代著名诗人陆龟蒙。要注意的是:杨万里是从“文”的角度类比,而陆龟蒙确实是文胜于诗,其文在唐朝是有一席之地的。但是论诗词,陆龟蒙就远远不及他的小迷弟姜白石了。
陆龟蒙也是苏州人,在甪直隐居。甪直古镇,来过江南的朋友应该不陌生,毕竟是六大水乡之一。只是一路行来,觉得这六大水乡都比不上苏州市区内的平江古镇和七里山塘。
白居易与七里山塘
谈到七里山塘,就不能不提一下“苏州刺史例能诗”的另一位刺史:白居易。
先说一个有趣的事:杭州有苏堤白堤,苏堤是苏轼主持修建的,白堤却不是白居易修的,这条白堤原名白沙堤,白诗《钱塘湖春行》:“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写的就是这道堤。白沙堤在白居易任前已经存在,后来白居易主持修建的白堤没了,杭州人为了纪念他,便把白沙堤附会一把,易名作实。
白居易在苏州倒是主持了七里山塘的疏浚工程,这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惜包括他本人在内都没有在这里留下过什么优秀的诗篇。故而至今走在山塘街上,也不多见香山居士的影子,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然而山塘街的夜景还是非常美妙,薄暮黄昏,天是宝石般蓝,月是珍珠的白,所谓“高天蓝宝石,明月皎珍珠”。流水一泓,使暮空成双;石桥几度,教秋色重叠。两岸连檐浪瓦,如遥岑浅黛,满天梧桐冷翠,汲风露渐入深黄。最可爱处,是落虹登览,灯火轻红,高低相就,远近互藏,密处如霜月霞飞,疏处如清霄烛炷。欲将烟火入图画,不道人间已画图。
曾几何时,各地的水乡古镇(包括广州某景区)都在效仿七里山塘,最终学来学去学了个寂寞。原因在哪?
我们仔细一看,水道,处处如是;堤岸,无甚不同;建筑,无论风俗皆是层层叠叠;天空,南北东西亦是朗朗清清。而山塘的灯笼却不是随便悬挂,并非“每檐一串,每串三个”之类的平均主义,而是有的挂了,有的没有挂,有的挂二三四个一串,有的孤烛独悬。这种错落层次疏密聚散之美,恰似苏州园林。
姑苏无处不园林
苏州园林,我们并不陌生,可书上读来是一码子事,行走其中是一码子事,生长于斯又是另外一码子事。姑苏城下,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园林,不说名闻天下的拙政园和留园,以及耦园、启园、网师园等一众正儿八经的园林,也不说苏州三大寺庙,虽然分别是净土宗、禅宗和律宗,但是寺院之内翠掩僧房、碧环精舍,活脱脱就是苏州园林,即便是街头巷角的小绿地公园,都少不了层次掩映、八面成观。姑苏无处不园林,苏州园林是烙进了姑苏的骨血里,成为姑苏的天性与本能。
我们学诗、作诗,我们练习各种写作技艺,培养个人格调,同样也是把这些化作本能。得法而忘法,忘法却相抗,如何才得轻松?第一步便是以法度合天性、入本能。
我说“姑苏无地不园林”,这不是空话,但是园林与园林之间亦有不同。苏州博物馆声名遐迩,我们走了一圈,然后又走了旁边的拙政园,这便是两种同相而异质的苏州园林。
苏博很精致,处处有设计,方寸尽心思。入门正对落地窗,窗外是庭院,水池如江湖,白墙如远天,湖天之间有粝石数片侧立其中,恍若远山飘渺。既抽象又形象,既简括而又意蕴无穷,是心血之美也。苏州园林,无所不在的窗,或方形,或圆形,或如宝瓶,或如折扇,透窗而望,都是一幅幅清丽绝俗的庭院小品。这一点在苏博尤其突出,每一扇窗勒住的风景,哪怕是修竹数支,疏密之间皆见形势,可知心血之力。
而拙政园则大不一样,少了纤毫之间的精雕细琢,却多了一份与天地同寿的苍莽浑然。走在拙政园,你常常忘记自己是走在一座精心设计细心维护的园林里,仿佛天地本该如是,清丽如是,幽深如是,拙朴如是,苍莽如是。
这便引起我一番思考。艺术需要雕琢,玉不琢不成器,没有雕琢的艺术那不过是毛坯。可雕琢之后,不免斧斤之迹,落于下乘,当如何处之?
李太白诗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普遍理解是:“天然去雕饰”是艺术创作的终极追求。我今思来则未必如此,余以为“清水出芙蓉”才是本,“天然去雕饰”不过是比拟。没有了雕饰的天然则与人何涉?更谈不上艺术创作了。唯独雕饰技艺臻至化境,譬如“清水出芙蓉”之态,便觉天然,便觉无所雕饰了。极工则无工,无欲为极欲,诸位宜细参详。
那是否但凡雕琢则必须返本归真呢?亦未必如是,艺术不可执一而是,多样性才是文学艺术蓬勃发扬之根本。雕琢不归真,穷其心血,极其工力,也是一美,譬如苏博,譬如今天的各种设计,譬如杜甫韩愈孟郊贾岛以下江西诸子;反之务极归真如拙政园,如王维李白韦应物等别是一途,二者不论优劣。
苏州刺史以刘白二人发科,半个世纪之后又有韦应物接棒。韦应物任在苏州,死在苏州。他暮年被免职,家贫无以立身,便寄身永定寺,可惜这座寺庙今已不存,我们此番探寻亦无果。韦应物在星光熠熠的唐朝诗坛中不算特别亮眼,在今天也少人关注,其实他的作品相当不错,尤其《滁州西涧》一首著名,如下: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诗笔墨纵横恣肆,涧草卑长,黄鹂高瞻,春潮众而势横平,渡舟孤而形纵直,大抵这种美学趣味跟书画艺术有形神之合,所以例为书画中人玩爱。
其余还有《秋夜寄丘员外》: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了无深意,唯清朗高洁而已,并入右丞《辋川集》中,不输神气。
又《淮上喜会梁川故人》: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未归去,淮上有秋山。
可知韦诗当中右丞中来,得之八九矣。
今人学唐诗,欲从审美下工夫,非学右丞不可,学之不足,更习韦苏州诗以补阙,庶几可成。
直到两宋,苏州依然是文豪荟萃之地,北宋名臣范仲淹就在这里担任知府,“苏州刺史例能诗”,刘禹锡诚不我欺。遗憾的是,我们这一行在姑苏盘桓半月有余,竟未得访一处范公遗迹,徒剩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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