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律——规律性的重复，是创造美的必然手段。然而过多的重复又必然导致枯燥和呆板，为此，我们总是在不同的尺度和维度上，建立新的节律去打破原有节律带来的沉闷。这种“破-立”的过程，也是创造美的过程。那么，在诗词写作中，如何运用平仄格律与抑扬捭阖呈现韵律之美呢？

2021年2月27日，广图广州人文馆“唐宋诗词粤语讲座”在广东广播电视台粤听APP以线上音频直播的方式，迎来第三十二讲。主讲嘉宾石牛老师继续带领我们探讨现代人学古典诗的相关话题，以“诗词的美学迷宫（二）：节律与抑扬捭阖”为主题，通过节律、平仄、抑扬等写作手法及其运用方法，带领读者在广阔复杂的诗词美学迷宫中找到诗词写作的方向和路径。

（以下内容根据主讲老师课件整理，仅代表其个人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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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写作中的格调

我们总是因为一些经历、情绪或者见闻，引起我们的创作冲动，然后下笔作诗，而开始作诗的一刻，我们就不能再对先前那些经历、情绪、见闻恋恋不舍，而应该把精力放在“如何表达好我想表达的内容”上面。一言以蔽之，学习诗词写作，其一是要学会用一句诗（或者一联）写好你想表达的内容。其二是营造一个合适的文学形象，以充实诗篇。这两件事是诗中的主要部分，是一首诗艺术价值的关键。完成这两样，其他部分只要不是特别难看、没有喧宾夺主，那么诗作的质量就不会差。

上节课结束时我们提到了，譬如王维那首“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既没有哪个句子提聚全诗，也没有什么生动的文学形象，却依然让我们回味不已，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就牵涉到“格调”的问题。何为格调？我们先举个例子：

我们以前讲过的辛弃疾的《最高楼·醉中有索四时歌者为赋》：

长安道，投老倦游归。七十古来稀。藕花雨湿前湖夜，桂枝风淡小山时。怎消除，须殢酒，更吟诗。

也莫向、竹边辜负雪。也莫向、柳边辜负月。闲过了，总成痴。种花事业无人问，惜花情绪只天知。笑山中，云出早，鸟归迟。

“种花事业无人问，惜花情绪只天知”，这两句是作者怀抱所在，以种花事业比喻作者的北伐梦想，以惜花情绪比喻作者对民族和国家的热爱之情，这两句里头充满了一种既自怜自艾、又自负自许的情绪。

我们再看清朝黄景仁的一首《杂感》：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其中“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两句是名句，考其里义，竟然跟上文提到的辛词中的那两句是高度一致的——都是自怜自艾、又自负自许的情绪，都源于自诩有才却不能为时所用的现实困窘。

同一种内质，在两个不同的诗人笔下，展现出来的居然是完全不一样的面貌，辛弃疾是英雄的风流气度，黄景仁是书生的狂傲不羁。我们不必去判断孰优孰劣，但是造成这种巨大差异的机制是什么呢？

是诗人的格调！

诗文中的格调与现实中的人格

那么格调又是如何造就的呢？

在去年我们讲杜甫诗的时候，就曾提到过，我们印象中的杜甫跟实际的杜甫并不一致。我们印象中的杜甫，是在他的传世名篇中展现出来的杜甫，是忧国忧民、忠君爱国的杜甫，而现实中的杜甫却是个有血有肉需要吃饭需要赚钱的人，固然有其胸怀天下的一面，但也是需要求田问舍的。

同样的，我们印象中的王维是高蹈绝世的隐士，如“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如“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然而，我们仔细再读，就会发现王维的诗也有“落日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浑，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多情，有“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的生活气息。当然了，王维集子中最多的还是往来应酬的作品。至于王维本人更不是高蹈绝世的隐士，终其一生不曾离开过官场，到死还是四品任上，放在今天大致相当于副省部级领导。

由此我们会发现一点：真实中的王维、杜甫，是一番面貌；其诗文中展现出来的王维、杜甫，又是一番面貌；至于后人印象里的王维、杜甫，则又是另一番面貌。

说到这里，我们不妨讲讲电影、小说的创作理论。我们知道小说的审美机制不外乎情节和人物两种。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将小说中的人物分为圆型人物和扁平人物两种，前者的人物形象是立体的、丰满的，例如我们都知道的钢铁侠，还有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三国中的曹操刘备，都是圆形人物；后者的人物形象是平面的、标签化的，例如变形金刚电影中的铁皮，西游记中的沙和尚，三国中的典韦许褚。

我们常说“艺术源于生活”，实际上小说的人物性格总是从现实生活中来。然而现实的人格都特别复杂，把一个正常成年人的性格平铺展现出来，足以填满十本厚厚的论著。所以艺术作品中的圆型人物实际上是对现实人格的特征化，去掉无关重要的枝叶，把最有艺术价值的那一组人格特征加以强化，从而塑造出一个圆型人物。那么扁平人物实际上就是在圆型人物的基础进一步特征化，仅保留人物的一个面，而往往成为剧情中一个符号化的存在。

我们再回到先前讨论的诗人问题。诗人本人都是现实中的人，人格必然具有极大的复杂性。但是在其诗中展现出来的格调则往往较为简洁，基本上都是一主多从的几个侧面组合而成。而至于人们从语文课本上了解到的诗人——所谓惊鸿一瞥，得到的则是非常标签化的形象，例如杜甫就是沉郁苍凉的爱国诗人、王维就是高蹈绝世的田园诗人，等等。

回到诗词写作中来，既然诗文中的格调源自我们现实中的人格。那么问题仿佛很好解决了，我们都是有人格、有个性的人，那么我们的诗自然而然就有格调了啊！是不是这样子呢？

并不。我们身边从来不缺活生生的人，可是我们看100部电影，能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能有多少呢？作为作者，现实中我们的性格只是素材，能否投射到诗词作品中，能否形成打动读者的格调，这得需要天大的工夫。

如何在诗文中形成自己的格调？

如何在诗文中形成自己的格调呢？我有几点经验之谈，与大家分享。

第一，学习前人。方法有一：一是读前人佳作，但不要只顾着读各种选本，要读自己喜欢的诗，反复读。我们自己喜欢的作品，往往是跟自己的格调相近的诗篇，不停地读，格调会共鸣、共振，逐渐强化自己某一方面的格调。二是临摹古人，但不是我们常见的步韵次韵，而应该是受到自己喜爱的前人作品触发后，用相近的格调、章法、表现手法去写作。

第二，代入对比。读到自己喜欢的前人佳作时，要代入其中，感受一下前人这么写好在哪里；然后想象一下换了自己去写，按自己一向以来的习惯，会写成什么样子，前人的版本与自己的版本之间在格调上有何区别。包括，譬如前文说到的辛弃疾和黄景仁的例子，两者之间的格调区别在哪里，相互参详，自然就能把控到自己的格调。

第三，当初步形成个人格调后，依然会遇到一些尴尬的问题。一者，个人格调跟内容意义之间并不总是一致的，有些时候我们要写作的内容跟我们一向的格调相左，如何取舍，是个值得长久思考的问题；二者，个人格调跟诗词的格式规范也会有相左的时候，这也是需要我们形成一套解决办法的。

第四，形成个人格调只是初步，在个人格调不断发展、完善的道路上，一者要避免格调太过单一、圆形格调变成扁平格调的尴尬，现在许多朋友学习诗词写作的时候，择前人一家而专学，往往二三年间便模仿得惟妙惟俏。然而多半继后无寸进，再二三年，十九弃笔，从此不碰诗词。这种尴尬源于何处？二者又要避免格调太过多样化，导致互相不能结合融汇的麻烦。其中的险夷和乐趣，又是寸心可知。

回到上节课结束所提出的王维那首五绝带给我们的疑问，我们似乎得到一个观念：格调是作诗时的一种补充。是不是这样子呢？其实格调所牵涉的东西非常多，尤其对于现代人学古典诗，格调可算是重中之重，且听我下节课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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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发行】北京 :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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