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与守旧兼备，轻质与实用并存。岭南文化的来源有哪些？在不同历史时期各有什么特征？它的未来发展方向如何？2020年11月22日（周日）10：00，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文学地理学会会长，中国地理学会文化地理专业委员会委员，广东省、广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主讲嘉宾曾大兴做客广州图书馆线上直播“广州通史系列讲座”第四辑第二十一讲。
曾教授以“岭南文化的真相——特定时空中的岭南文化”为题，从地理的角度切入，运用文化地理学、文学地理学的理论和方法，梳理了岭南文化的三个发展历程，揭示岭南文化的三个地域特征。在讲座中，曾教授以大量文字和图片为例，时空并重、纵横观照，以丰富的史料和生动的语言，为读者们娓娓道述岭南文化的历程与发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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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是一个地理学概念，即五岭（大庾岭、骑田岭、萌渚岭、都庞岭、越城岭）以南的广大地区。五岭既是中国境内一条重要的自然地理分界线，也是一条重要的人文地理分界线。五岭以南是岭南文化区，以北是荆楚文化区。
从空间（横向）上看，岭南是一种地域文化，其来源有三，即岭南土著文化、中原文化和海外文化。从时间上（纵向）看，它又是一种历史文化或时代文化，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即先秦土著文化阶段、秦汉至鸦片战争前的贯通南北与融合中西阶段、鸦片战争至今的引领时代潮流阶段。关于岭南文化的考察，最好从空间（横向）和时间（纵向）这两个维度结合进行，时空并重，纵横观照。
图1：曾大兴教授讲座直播现场
1、先秦：土著文化阶段
最早的岭南人属于先秦“百越”的一支。先秦时期的越人广泛分布于今苏南、皖南、江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以至越南北部，因部落众多，故称“百越”。见于史籍的有南越、句吴、于越、扬越、东越、闽越、瓯越、西瓯、骆越、山越、夷越、夔越等。其中南越、骆越、西瓯分布于岭南地区，南越分布于今广东、广西的一部分。
图2：岭南“百越”分布图（曾大兴教授提供）
“百越”有自己的语言。其特点是发音轻利急速，不像汉语那样一字一音，而是一字数音。同时，“百越”也有自己的图像文字。其文化特征包括崇信巫鬼，行鸡卜；以龙、蛇、鸟等为图腾；善使舟楫，长于水战；“断发文身，错臂左衽，椎髻箕踞，喜黑齿或凿齿”等。
在风俗上，岭南越人穿筒裙，椎髻徒跣，着贯头衣，住干栏建筑，行悬棺葬，流行铜鼓。从事渔猎和农耕，其中农业以稻作为主，兼及黍、赤豆、粟、麦、大豆、蔬菜等作物，能驯养牛、羊、鸡、鸭等家禽家畜。手工业较发达，可纺织丝麻织物，有玉、石器制造、青铜冶铸、陶瓷烧制、竹木器编造等制造业。
图3：东汉后期越人陶舞俑，现藏于广州博物馆（1955年在广州先烈路出土，曾大兴教授提供）
曾教授指出，岭南土著文化就是先秦“百越”文化的一个分支。今天的岭南本地人仍以稻米为主食，善舟楫，喜食蛇、鸡、鹅等，就是岭南土著文化的遗留或变异。
2、秦汉至鸦片战争前：贯通南北与融合中西阶段
这一阶段是岭南土著文化与中原文化、海外文化长期交流、碰撞、融合的阶段。
岭南土著文化接收中原文化的影响，早在秦始皇统一岭南之际即已开始。《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当时驻守岭南的秦军，以及贬谪岭南的尝逋亡人（曾经逃亡过的罪人）、赘婿、贾人等，大约10万人，再加上迁徙到岭南供留驻军人婚配的1.5万名中原妇女，总计12万人左右。汉粤杂处之下，正是这些人，最早把先进的中原农耕文化带到岭南。
岭南接收中原文化的影响有多种途径或媒介：
一是留驻岭南的中原军人；
二是因战争或其他原因迁徙岭南的中原移民；
三是两地往来贸易的商人；
四是赴中原应考和为官的岭南士子；
五是仕宦、贬谪和流寓岭南的朝廷官员。
其中第五点尤为重要。据刘庆华统计，从东汉至明代，仅仅是“谪宦”广东一地且有著作传世者，就多达271人。除了“谪宦”，还有许多由于其他原因而客居岭南者，也就是“流寓”。这些仕宦、贬谪和流寓岭南的朝廷官员，有许多都是在文化史上有影响的人物。据黄雨《历代名人入粤诗选》一书统计，从西汉到晚清，有128位有影响的中原诗人在广东留下了至少400多首优秀作品。除了文学创作，他们还通过讲学授徒的方式传播中原文化。如刘禹锡在连州，“以词章自适，而郡中文学日兴。论者多其振作之功”
图4：“岭南第一人”，唐代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张九龄（曾大兴教授提供）
图5：禅宗六祖慧能（曾大兴教授提供）
考古发现，南越国时期岭南文化就开始接收海外文化的影响。据《汉书·地理志》记载，汉朝与东南亚、印度有一条海上通道。即从今越南岘（xiàn）港或我国广东徐闻、广西合浦（当时均为南越国的管辖范围）出发，沿印支半岛南下，经越南南圻、泰国花富里、暹罗古都佛统、缅甸蒲甘、印度马德拉斯（金奈）到斯里兰卡。汉武帝派出的使者到达此地后又沿原路返回。据考古学家推断，“这条南海交通航线很可能早在南越国时期就已经开辟了”。正是通过这条最早的海上丝绸之路，波斯帝国的银盒、金花泡和非洲原支象牙才得以进入南越国。
图6：1983年，位于广州象岗的第二代南越王赵眛的墓中出土了大量海外珍宝。（曾大兴教授提供）
曾教授认为，现在许多学者讲海上丝绸之路，往往是从唐代的“广州通海夷道”讲起，这实际上是把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史推迟了一千年，也把岭南文化接受海外文化影响的历史推迟了一千年。
正因为岭南文化最早接受海外文化的影响，所以曾是南越国国都的番禺早在汉武帝时代就成为国内九大都会之一，也是国内唯一的滨海贸易城市。与中原地区其他八个都会相比，其最大特点就是对外贸易活跃，外国商品丰富。至唐代，广州就有了朝廷专设的“市舶使”；至北宋初期，更有了最早设立的“市舶司”；清代一段时间里，广州更是对西方国家的“一口通商”之地。
图7：1953 年，广州荔湾区西村石岗秦墓出土的秦代“蕃禺”漆盒。（曾大兴教授提供）
随着海外贸易的发展，广州出现了专供外国人居住的“夷坊”和“夷馆”。夷人的生活习俗以及种类繁多的外来宗教不断在这里落地，外国的科技、教育、医疗、建筑、艺术、工艺以及各种新奇器物等也不断地被引进来。中外文化在这一地域并存、碰撞、发酵和交融。与此同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民众，也由于较早就与异国人交往，较多接触异域文化而更具包容和开放的文化气度。由此不断发酵和催生出一种与中原文化不同的、以‘折衷中西’为重要特征的岭南文化。
3、鸦片战争至今：引领时代潮流阶段
从鸦片战争至今，中国发生了多次影响巨大的社会变革运动。第一次社会变革运动，无疑是岭南人策划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与历史上其他农民起义相比，它在治国理念、制度设计和思想文化等方面更为先进。洪仁玕撰写的《资政新篇》是一部非常纯粹的资本主义的治国方略，现代气息是非常浓厚，主张效法西方先进国家，建设现代型的交通运输业、工矿业、金融业、专利业、邮政业和新闻业等等，同时提出借鉴西方文化中的某些先进成分改造国民精神，期“与番人并雄”。这个治国方略虽然由于太平天国的失败而未及实施，但是却被曾国藩、李鸿章等人所主持的洋务运动所借鉴。曾教授认为，洪仁玕实为洋务运动的思想先驱。
图8：《资政新篇》（曾大兴教授提供）
洪仁玕去世后34年，近代中国掀起了第二次社会变革运动——戊戌变法。其策划人依然是康有为、梁启超等岭南人。虽然戊戌变法只进行103天就失败了，但它留下的精神和思想遗产深刻影响了此后中国的历史走向。需要强调的是，梁启超在淡出政坛之后，仍在中国的思想文化界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革新浪潮。胡适指出：“二十年来的读书人，差不多没有不受他（梁启超）的文章的影响的。”如果要在清末民初的中国思想文化界推选一位最能引领时代潮流的大学者，梁启超无疑是不二人选。
图9：康有为、梁启超（曾大兴教授提供）
第三次社会变革运动发生于戊戌变法失败13年后，即辛亥革命。它的策划和领导者孙中山仍然是岭南人。这场变革不只是结束了几千年的封建帝制，更重要的是留下了许多国共两党都继承和弘扬的思想成果。孙中山的《建国方略》，包括“孙文学说”、“实业计划”和“民权初步”三部分。“孙文学说”又名“知难行易学说”，是对传统的“知易行难”思想的一个颠覆；“实业计划”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部详细周密的经济建设计划，这个计划的最大亮点，就是把国家的经济发展问题与社会问题相联系，视经济建设为社会变革的一部分。
近代以来最为深刻的一次社会变革，当为肇始于1978年的改革开放。改革开放的发起人、领导者和总设计师是四川人邓小平，但是他选定的改革开放的四个特区，却有三个在广东境内。广东充当了改革开放的先行者和排头兵。广东在当代中国的意义，决不仅仅是创造了世界经济的奇迹，更重要的是把国外的先进思想、技术和经验引进来，在广东先行先试，然后推广到全国各地。广东是名副其实的中国改革开放的试验区、桥头堡和孵化基地。
从以上三个发展阶段不难看出，岭南文化总是处在不断地更新、变革、扬弃和丰富之中。在秦始皇统一岭南之后，岭南文化不断地吸收中原文化与海外文化的精华，并逐渐成长为一种极具个性的地域文化。甚至在鸦片战争之后，上升为一种引领潮流的时代文化。
二、岭南文化的三个特点
1、创新性
岭南文化是一种开放型的地域文化。其突出特点，首先在一个“新”字。所谓“新”，即能够走在时代的前面，充当时代文化先行者的角色。
以岭南画派为例。关山月指出：“岭南画派之所以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产生广泛的影响，受到进步人士的支持肯定，主要原因是它处在新旧交替的历史时期，代表了先进的艺术思潮。”折衷中外、融合古今、以“中”为本、以“今”为魂，这是岭南画派重要的艺术主张和主要的艺术特色，也是粤剧、广东音乐等蜚声海内外的岭南艺术得以与时俱进、历久弥新的根本原因。
图10：关山月作品《油龙出海》（曾大兴教授提供）
艺术的“新”源于思想的“新”。曾大兴教授认为，讲岭南文化不应该只讲岭南艺术，更重要的是先进的思想。岭南由于地处中国大陆最南端，儒家思想约束力有限，拥有思想的自由空间，面朝大海、广阔无垠的地理环境也极大的激发了人的想象力。除了最为有名的孙、康、梁之外，岭南还涌现了牟子、慧能、张九龄、俞靖、陈献章、湛若水、黄佐、屈大均、洪仁玕、何启、郑观应等等一大批思想家。这些思想家的共同特点，就是一个“新”字。
2、守旧性（传统性）
岭南文化也有守旧的一面，这里的守旧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它实际上指固守某些优秀的文化传统。例如粤语是中国七大方言之一，保存有大量的古汉语的词汇、语法、声调，尤其是入声。其原因有二，一是唐宋时期大批中原人南下岭南，把中古语言带到岭南；二是五岭作为天然屏障，使岭南较少受到蒙古语和满语的冲击。正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岭南地区如今仍保留大量古村落、古祠堂等物质文化遗产，以及大量非物质文化遗产和传统观念。
图11：广东古村落（曾大兴教授提供）
岭南濒临大海，使得它在接受海外工商文化影响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在文化上具有创新的一面。同时，由于处于中国大陆最南端，是中国农耕文化的最后一道防线，使得它在异族入侵时，为守护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往往有惊人的表现。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岭南肩负着引进海外先进工商文化与保护中国传统农耕文化的双重使命，因而在文化上具有创新与守旧的双重品质。
图12：广州釉上彩瓷艺术——广彩（曾大兴教授提供）
3、轻质性
创新与守旧是岭南文化的两大优点，但岭南文化也有局限性。曾大兴教授提出了一种较为新颖的说法——“轻质性”。所谓轻质型文化，是与厚重型文化相对而言的。轻质型文化所体现的是轻盈、明快、流畅、飘逸、清新、别致、自然、爽朗、平和、秀美、淡雅、通透一类的风格，与厚重型文化所体现的厚实、沉著、深刻、凝重、质实、典雅、雕琢、博大、悲壮、雄浑、秾丽、绵密一类的风格不一样。
图13：曾大兴教授为听众阐释何为“轻质性”文化
轻质型文化的最大特点就是便于转型，便于创新，所谓驾轻就熟，“船小好掉头”。而厚重型文化的转型和创新则要艰难得多，所谓积重难返，“大有大的难处”。因此轻质型文化往往与创新、新颖、新奇联系在一起，而厚重型文化则往往与保守、守旧、陈旧联系在一起。
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厚重型文化给人的感觉就是厚而深，轻质型文化给人的感觉则未免轻而浅。厚重型的文化产品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轻质型的文化产品拿在手上则未免轻飘飘的。诚然，人类的文化是多元的，多样的，丰富多彩的，也是各有长短，各有利弊的，我们不应站在厚重型文化的立场来贬低轻质型文化，也不应站在轻质型文化的立场来贬低厚重型文化。
岭南的文化人是敢于创新的，不少文化人曾是岭南历史上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有影响的思想家。但这些新思想提出之后，积累发展成为一部学术著作，乃至一门学问或者一个学科的，似乎很少。《岭南文化百科全书》所收录的岭南五省区从晋代至20世纪末的学术著作只有78种，这样的学术积累与岭南两千多年的文化史是不相称的。因此，曾教授呼吁，在岭南这个新事物、新思想、新观念层出不穷的地方，需要文化人静下心来，对其进行深入、系统的思考和研究，然后以学术专著的形式加以表达。
岭南文化未来的发展方向如何？在曾教授看来，人类文化史上的无数事实证明，一个文化不厚重的地方，其创新能力终究是有限的。在中国多数地区处于封闭和半封闭状态的时候，岭南可以凭借自己的地缘优势，引进海外的先进文化，推陈出新，从而引领时代文化的潮流。在全国各地全面开放的时候，大家都可以引进海外的先进文化，岭南在这一方面的优势就不再突出，甚至会逐渐丧失，那么文化的自主创新就显得非常重要了。但是如果文化本身不厚重，就缺乏文化创新的后劲。所以在今天的岭南，文化创新当然很重要，但是增强文化的厚重感尤其重要。我们要注重文化的积累，培养具有创新意识与创新后劲的文化人才，克服实用主义的倾向，让岭南文化逐渐厚重起来。
（回顾稿根据主讲老师课件整理，仅代表其个人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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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藏地点】广州人文馆·广州地方文献、社会科学图书二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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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藏地点】广州人文馆·广州地方文献、社会科学图书二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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