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图书馆·活动报道·广州人文馆刘斯翰先生诗词系列讲座第三十五讲精彩回顾：柳永词选讲（之四）

广州人文馆刘斯翰先生诗词系列讲座第三十五讲精彩回顾：柳永词选讲（之四）

发布时间：2017-02-27 10:32:58

2017年2月26日下午，广州人文馆迎来了刘斯翰先生诗词系列第35讲，赏析柳永词《望海潮（东南形胜）》、《戚氏（晚秋天）》。

图1.刘斯翰老师赏析柳永词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注：三吴，一般指吴郡、吴兴、会稽为三吴。　

钱塘，杭州古称，隶属会稽郡。　

高牙，高牙大纛省称，军中的大旗。　

凤池，凤凰池，唐朝中书省所在地，此喻指翰林院。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注：宋玉《九辨》：“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绛河，银河。　

漏箭，一种古代计时器。以滴水控制，以箭表计数。　

画角，牛角号，边城用以报晓，以角上傅以彩绘得名。

图2.诗词爱好者认真聆听

先生点评：

作为开创慢词的大家，柳永在章法经营上也有着独特的贡献。写作令词和写作慢词，对词家的要求有颇大的不同。通观两宋词的实践，可以发现，能够把握住慢词创作的词家，远较写作令词者少得多，主要是由于篇幅加长两倍以上，对于写作准备的要求也大不相同。其中，首先便是章法经营。以北宋为例，柳永之外，擅写慢词的就只有两个人：苏轼和周邦彦。苏轼是文章大家，章法经营正是其所长，而且把文章法引入慢词，正就是苏轼的重大贡献之一。柳永情况不一样，他是把赋体写作引入慢词。

先看这首《望海潮》。

铺陈手法可以大分为二：一是描写性的铺陈，一是罗列性的铺陈。罗列性铺陈，其实也是一种对事物的描写，只不过它不象描写性铺陈那样详细，而多少有点象流水帐簿：简明地罗列。不妨看看宋玉《高唐赋》中这一段：

上至观侧，地盖底平，箕踵漫衍，芳草罗生。

秋兰茝蕙，江离载菁；青荃射干，揭车苞并。

薄草靡靡，联延夭夭，越香掩掩，众雀嗷嗷。

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雎鹂黄，正冥楚鸠；

姊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

更唱迭和，赴曲随流。

这段对草木雀鸟的描写，可称之为罗列的手法，其中“秋兰、茝、蕙、江离，青荃、射干、揭车”便是把各种香草罗列式铺陈，而对其形态、香气、声音、活动，则并不作一一描写，而是笼统地总括地加以形容：“薄草靡靡，联延夭夭，越香掩掩”。其中“王雎、鹂黄、正冥、楚鸠、姊归、思妇，垂鸡”也是将各种鸟名罗列一起，然后用“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和“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对其动态作总体概括。罗列性铺陈在汉大赋中更被大大发展，数量庞大的同类事物的名称被搜集起来，不厌其烦地堆砌重叠，以至人们称之为“辞源”。由于慢词篇幅毕竟有限，柳永在运用这种铺陈手法时，对它作了较大的改变。密集的事物罗列，改为更精心选择和讲究排布了。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东南、三吴、钱塘一系列，形胜、都会、繁华一系列）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写都会繁华，进行罗列之一。描写十万人家，都居住在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之间）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写钱塘形胜，进行罗列。钱塘形胜最大特点——杭州湾：如云的绿树，如霜的堤沙，如雪的波涛，无涯岸的浙江出海口）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写都会繁华，进行罗列之二。杭州这三吴都会的主要特色，是它的发达商业。）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写都会繁华，进行罗列之三。杭州最吸引人的环境之美——西湖。）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结束之际，仍梢带出杭州对游人的魅惑，从侧面对都会繁华进行描写。）

此处，已经可以感受到一篇大赋的架构，虽然它同时又只是小赋的篇幅。这与考试命题的短赋何其相近！

我在研读柳永这词时，提出四句话八个字，叫做：“富贵繁华，而有奇气；敷布丽词，而能健举。”善于炼句，尤其四字句，多外华内实，是柳氏用力处。例如：“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重湖叠巘”、“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共６２字，占全词１０７字大半篇幅。除了内容丰富不说，几乎用尽了四言句的各种句式，而对仗却不仅艳丽，尤其难得在气象生动。年轻的天才词人，刚从福建那样还比较落后的地区，初次步入江南苏杭，被这里的富厚繁华深深震撼，由衷地一下子爱上了这方热土，所以，这首词又激荡着作者热血贲张的情愫。

据记载，当时杭州太守孙何，与柳永原是“布衣交”，但这时既由宰相而外放当地方长官，“门禁甚严”，还是布衣的老朋友柳永，要想谒见他并不容易。在求见无门之际，他灵机一动，写下了这篇《望海潮》，他求见杭州名妓楚楚，对她说：

“欲见孙相，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

不久，遇上中秋节，楚楚果然被邀请，到府会演出，她当场唱了这首《望海潮》，一坐击赏。孙何便问作者是谁，知道是柳永，二话没说，就命人把他请来，奉为上宾。这时柳永才只十八九岁，一下子名动杭州，《望海潮》也成为被广泛传唱，历久不衰的名作。至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竟然令金主亮听后，为之情怀激动，立志要“南下饮马”，来拥抱这西湖的美景。那更是传颂千古的一段故事了。

再来看《戚氏》。

这词调是柳永自创，全词分为三段，即上中下三片，长达212字。它抒述了词家在一个秋夜里的回忆和感慨。而章法经营显然是十分重要的。柳永先对三片内容作了分工，上片描写秋夜旅况；中片作过渡，前半承接上片，作秋夜描写，后半开启下片，写往事回忆；下片接写回忆，并以秋夜无眠结束。这样处理，把三个片段的自然分段打破，成为一个有机整体。秋夜的景色、旅人的情绪、往事的回忆三者打成一片，在这个安排下，柳永便充分发挥出擅长铺陈的手段来。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庭轩近景）

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人物客愁，远景）

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客愁铺陈，山水近景，虚写）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客愁正写、与庭轩描写，借助时间推移作综合铺陈）

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承上转下，回忆）

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回忆，总写）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回忆，以铺陈作勾勒）

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由回忆转入抒怀)

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庭轩、客愁，借助时间推移作综合铺陈，与前呼应作结)

这词也注重运用四言句，例如：“槛菊萧疏，井梧零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陇水潺湲”“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绛河清浅，皓月婵娟”“迅景如梭，旧游似梦”“念利名、追往事”“停灯向晓，抱影无眠”，以写景为主，流露出柳永赋体、骈文的修养和功力。

要说，这词的处理也大有来处，仍然是出自赋体。且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委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椒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绪之飞扬。

值得注意的是柳永的辞赋修养，这与当时科考项目中有“诗赋骈文”直接相关，后来，王安石改革科考，用策论取代诗赋文，自然使得一般士人不再重视诗赋骈文的学习。这令后来词家，虽然或多或少受到过柳词的沾溉，却再难追及于他。只有一个秦观，学柳最为成功，而秦观在当时恰恰也是写赋的能手，他最初受知于苏轼，就是因为写得一手好赋。至于擅长慢词的、被称为集婉约词大成的周邦彦，也是以能作赋而著称的，史载他曾写作《汴都赋》，是一篇模仿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的大赋，长达七千字，宋神宗在迩英阁命李清臣朗读，很多字清臣都不认得，只好照偏旁念，即俗语所谓“有边读边”，应付过去。神宗十分诧异周的才华，把他从普通太学生一下提拔为太学正，周邦彦于是以《汴京赋》名动京师。到宋哲宗时，皇帝还专门要他当面朗诵这篇赋呢！

写作慢词与具备作赋的技法修养，有着相当重要的关系，从以上几个词家的例子也可以得知一二。

图3.讲座现场座无虚席，一席难求